秦思静静地坐在床边,不声不响地拉过她的手,轻轻点了一点药上去。阮绵顿时浑身僵硬——可是,等了好久都没有想象中的剧痛传来。那药冰冰凉凉,敷在伤口上一下子就被吸了进去,继而是暖融融的舒适。
不是一个药?她迷茫抬头,撞着秦思微笑的眼。
为什么?
秦思解开了她另一只手的绷带,拉着她的手,慢慢地引她浸入水中。他的动作轻柔,一点一滴地拨开伤口上的药膏。两只手,他的纤白修长,她的短小脏兮兮,一块儿浸到了水里。
冰冰凉凉的水,温润的指尖。
阮绵打小就是锦衣玉食,里里外外都是被宫人侍候着长大,可是这份温存的触感却让她起了一丝战栗。她甩甩头,躲开他倾泻而下的长发,结果,一不小心,长发就浸到了水里。她急急忙忙去接,拎起来还是带了点水珠,一滴两滴,晶莹剔透。
她只能干笑,“湿了。”
秦思点头。
阮绵抓耳挠腮,“晒晒?”
秦思却只是摇头,举起了她的手握了握,若有所思。他说:“你还那么小。”
“……不小了。”
外头有阳光投射进窗户,跳跃到了桌角,她眯起了眼,看着指尖被阳光照射成了淡淡的红。和秦思比,她的确还小,可是十四岁真的已经不小了,她已经翻山越岭闯过许多泥泞,生生死死跨过无数道坎。
他不争辩,只是轻道:“凤色上的是烈性的药,也难为你受不住。她素来性子稳当,今日不知……”
“……”果然,那个女人没安什么好心。
“你好生休息,我明日再来。”
上药罢,秦思已然走到门口,阮绵在他推门前叫住了他,等他回头,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个掌门……他和她非亲非故,可是自从她上了桃花郡,他就无时无刻不在细心照顾着她。她稀罕这份温情,可是……她不过是个怀了小心思想借着他踏上天宫的外来客,他的温情,她受之有愧。
秦思安静地等待着,全然没有一丝掌门的架子。
阮绵坐在踏上支支吾吾半天不解,到最后只能抓了一把被褥,咬牙开口,“那个,你为什么不问我遇见了什么?”她那么高的祭台跳下去没摔成肉泥,她上了天宫,而这瑶山上的历代神侍没有一个人带回天宫的消息过,不是吗?
“我好奇过。”良久,秦思轻道。
“在天宫上,我见到了一个活人。”
秦思安静依旧。
阮绵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道:“我见到了姜华。”
药庐里飘着淡淡的药香,阮绵的手脚都被绷带绑着,趴在窗口晒太阳。秦思早就已经淡到看不见,她却趴在窗口一直目送他已经消失的身影。
刚才笼罩在他身上的气息,是阴郁,前所未有的阴郁。他向来如清水微风,和他在一块儿是伸手进温泉里的触感。温热的水在指尖流淌,他一颦一笑,都是暖融融的。可是刚才那一刻却忽然远得触摸不到,仿佛是一脚踩了空,跌入了无尽的深渊。
秦思在走前没有笑,只是轻声念了一句话——瑶山上,不许提他。
不许提姜华……
阮绵趴在窗口百思不得其解。这个姜华不是神么?他创造了桃花郡,他是瑶山一派世世代代供奉着的神明。秦思身为掌门,最大的愿望是修炼大成,带着瑶山一派飞升成仙,这才是一个道士一样的门派该有的追求抱负不是么?而姜华,正是瑶山代代朝圣的神才是。
瑶山每隔一百年都会选出的神侍,可是给姜华当奴做婢去的,这样的恭顺,这样的卑微。如果这个世上还有一个地方是仙地,那只可能是桃花郡;如果这个世上还有一个人能够救赎她,那只可能是姜华。
阮绵再上天宫的心,一直没有停歇过。可是秦思却好像忘记了这么一回事,日出日落,花开花落,他时常带着一壶清茶坐在药庐内,一点一点地用一根青草页拨开杯里的茶叶。
阮绵的手脚已经大好,她在屋外拔光了长得不利索的杂草,把每一株的根都挖干净了才下定决心磨磨蹭蹭地挪到了秦思身边,讨好地笑,“秦思,我还是想去天宫……”
脏兮兮的脸,汗珠晶亮的鼻尖。
秦思搁下茶杯,看着她这副模样微笑起来。他说:“你们那儿的公主都是你这副举止?”
阮绵默默鼻子,干笑道:“……不是。”
秦思微微一笑。
“公主应该是这样的。”阮绵干咳几声,抓起一抹裙摆掐着嗓子挤眉弄眼,“阮绵见过秦公子,阮绵年幼不懂礼数,还请秦公子莫要怪罪阮绵。”
“那你这副举止,是何来?”
何来呢?
阮绵说不出话来,心里的晦涩一丝丝笼盖上眉目。华邵国家虽小,却是礼仪之邦。她却是自小骄纵横行,毫无礼法……华邵国里有不少帝姬,却只有一个公主凤临,她桀骜难驯,仰仗的不过是万千宠爱于一身。而给她这一切的那个人……早已经死在亲子手里。
她十岁出宫,历尽艰险来到桃花郡,却至今没有眉目……
明媚的阳光没有投射进屋里,天色泛了阴。
她脸上依旧留着一丝笑,却是僵化在的脸上。秦思原本如沐春风的脸色稍稍变了,几次张口却又无声而止。末了,他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叹息一声。
阮绵被这一声叹息感染,眼圈泛了红,咬着嘴唇不肯落泪。
良久,才是秦思低低一声,“真乃痴儿。”
她不答,任由他温凉的目光把她包裹,焦躁的不安的颤抖的深思被渐渐抚平。也不知过去了多少时辰,她才听到他低叹,“明日日出,我带你去见神侍。”
时辰一到,阮绵跟着秦思踏出了房间。跟在瑶山的老大后头,她昂首挺胸,狐假虎威。瑶山派是个道士派,阮绵第一次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是秦思的话,第二次却是看山上的人的打扮。每一个都是白衣飘飘仙气逼人,就连铸剑阁的朱九,也是一副门神大将的模样……
男男女女,黑发的年轻,白发的也不显苍老,真正的银发童颜也不在少数……这些人,随便找出个去到对面的大陆,都会被瞧成世外高人吧……
阮绵很纠结,磨磨蹭蹭跟着秦思的脚步。他很高,她只到他的胸膛,一抬手,能抓住的只有他的袖摆。她抓住了它,“秦思,你几岁了?”修仙的人看不出年纪……该不会是个七老八十的童颜老头吧!
“何以问这个?”
阮绵一愣,无言以对,朝他干瞪眼。整个瑶山派的掌门,要统帅那么多半仙一样的老头儿,该不会……
秦思静静看着她,忽而笑了,轻声道,“我是上任祭祀之子,故而修行比较早。今年二十有七。”
“哦。”
二十七啊,那就是和哥哥一样的年纪。阮绵轻轻舒了一口气,抓了一把破兮兮的衣衫跟上他的脚步。为什么松了一口气?她问自己,思来想去,还想不通透。
约莫半盏茶,秦思停在了一座铁索桥前面。桥的对面是另一座小山峰,长长的铁索连接着两个山峰。铁索下,晨雾薄霭还未散去,淡淡缭绕着。
阮绵顿时心跳加速,手脚泛软,头晕目眩……又是铁索桥!这瑶山上不是都是凡人吗!!
秦思了然一笑,“只有一条路。”
一条路……阮绵拖着麻木的手脚往后退了一步,眯着眼不敢看桥下缭绕的云雾。这山有多高?踏上去,摔下去估计会成肉泥吧。哪怕没有摔下去……只要一想到要踏上那种悬空的又高得吓人的地方,她就从脊椎酸到了后脑勺。
“你必须自己走。”秦思的声音几乎要淡在风里,他说,“瑶山神侍都在那儿,你如果坚持要上天宫,必须从这里走过去。”
秦思在等着她的答复,山风猎猎地吹着他的长发白衣,仙风道骨。阮绵很没出息地蹲在地上闭着眼,死死抓着他的衣摆不松手。
瑶山之巅,只有一根铁索连接着她的抱负……她红着眼抬头看秦思,却没有从他的面容上找出一丝帮助她的意思。这是考验,也是审判。
她勇敢,不代表她不怕高。十一岁她遇到过狼群,她守着一个火堆,拿着火把打死了一只烤了吃。可是这个怕高却是骨子里的天性……手脚正常的人,不可能掐死自己。她不敢,可是……
秦思移开了视线。有那么一瞬间,他想抱起她送她到彼岸。可是,千古的规矩不能废。他不想看到那个瘦小的身子瑟瑟发抖的模样,也许,这就叫不忍。她还小,很多时候还是本性使然,纯然的心思支撑着她爬山涉水。
“如果不想走着捷径,我可以收你为弟子,你学瑶山术数,他日也可报仇。”最后的最后,他轻声道。
阮绵吸了一口气,小声问:“要多久才能回去做我想做的事?”
“十年。”
“日以继夜呢?”
“七年。”
七年日以继夜,方可勉强出师。阮绵咬咬牙,逼自己一点点松开了他的衣摆,一步两步,她努力靠近着崖边。
“阮绵。”秦思在她身后轻声喊。
她不言语,一点一点挪向崖边。七年实在太长,她实在等不起。
秦思叹道:“你,想好了么?”
阮绵已然哆哆嗦嗦站起了身,踏上了第一步。决定,谈何容易?她没有决定,在她面前的从来只有一条路不是么?走,或者停下来等死,她只能二选一。
铁索桥顺滑无比,她缩回了脚,蹲下身子解开了鞋子,光着脚踏上第一步。那桥不是巧,其实说起来,它只有三根铁索。底下两根行走,上面一根可以搀扶。颤颤巍巍走了几步脚就已经软得找不到迈步的方法,可是她不敢回头,一回头如果是秦思还好,如果是万丈深渊回头无路……
不要往下看,不要往后看,往前……
脚下的冰凉慢慢蔓延,等到烈风吹得双脚麻木再也感觉不到一丝冷意的时候,她已然到了铁索的中间。如果不是那根搀扶的铁索,她恐怕早就掉下了万丈深渊。
一步,两步,三步。忽然间,狂风大作!
长长的铁索晃荡起来,摇摆不定。她奋力抓着上面的一个铁索,可是两个脚却被晃得离开了铁索,一瞬间,她悬空挂在铁索上,手臂像是要被风扯断一般。
死亡,有时候很近,却绝对不是件容易的事。隔着冰渣子的路,光着脚踩过去了才是死亡。阮绵死死拽着铁索,却怎么都无法把脚搁回早已失控的余下两条铁索上。力气如同抽丝,一丝一丝,燃尽灯油一样地消散。
松手吧。一个声音一遍遍回荡在脑海里,松手吧,松手,一切就能结束……底下的深谷是暗红色的,在往上却是皑皑的白雪。阮绵颓然往下眺望,心如死灰。视野一点点地被白色笼盖,末了,眼前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只有一抹红色触目惊心。
那天,在冰天雪地的宫殿里,那个人的红色衣摆拖了一地。他只在她耳边轻吐——
去求瑶山让你当神侍吧,然后,再来找我。
阮绵笑不出来,哭不出来,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到了抓着铁索的手上——被神侍侍奉的神明啊,究竟怎么样才能走到你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