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日光煌煌照耀宫墙玉砖,映出琉璃瓦上的五彩颜色。
沉重宫门在六人合力下缓缓闭合,凤洳是堪堪只差半步就要被关在宫门外头。宫门开阖历来都是大事,鲜少见宫门有白日落锁的先例。
中常侍手下几个亲信,她是知道的,此刻尽数调出,九门落锁各宫回避,必不寻常。
“怎么回事?”凤洳是翻身下马,蹙起眉心,心中涌起不好的念头。
那侍丞跪伏在地,诺诺答不上话,额上汗水渐湿鬓角。
“父皇现在何处?”她沉声一问,疾步往宫内走去,眼前宫阙阁楼连绵远去,似瞧不见尽头。
侍丞亦步亦趋跟着,小心回复,“皇上正在两仪殿。”
“太子殿下呢?”她紧声又问。
侍丞心头惶惶,一颗心惴动的厉害,小心又道:“太子殿下也在两仪殿。”
两仪殿前,白玉长阶下,中常侍高魁的身子稳稳立着,身后有几名亲信,不远处还有几人正朝这边赶来复命。
白玉阶上,着一身明耀朝服的皇太子静静负手站立,只瞧着药童医侍鱼贯出入的两仪殿门。
“奉皇上口谕,九门落锁,各宫回避,内禁卫已分驻各门。”中常侍跪在太子身前,面向正殿,目光低垂。
皇太子略侧眸,金冠垂下玉络缀缨悠悠摆动,他看到她从远处疾步而来的身影,紧绷许久的眉目终于松动,他快步迎下阶去。
“臣妹见过皇兄。”凤洳是上前拜礼,他却快一步将她扶住。
“洳是,你终于回来了。”他目光将她上下打量,见她一切安好,心中才泰定下来。
“皇兄,这是怎么了,出那么大动静。”她目光飘忽的望向宫门深深的两仪殿。
凤如斐沉吟了一下,“早朝时父皇突然咳血昏厥,十数名御医正在两仪殿会诊,现下还未有结果。”
当今圣上自打出生就身子骨弱,少时又患过重疾,一直未能调息过来,每至入秋必犯咳症,只是没想到这次病的居然如此凶险。而且还是在朝堂上,列班朝臣可都是瞧见了皇上昏厥。
宫门落锁,现在朝臣都在崇政殿前候着,最坏的结果便是……
皇后早逝,后族外戚势微。太子迟迟未立储妃,也不曾为东宫添几名良娣。皇室子息历来单薄,今上膝下更只有一子一女。一切看似稳固,却总有岌岌可危之觉。
“父皇定能安然无恙。”她握住他的手,他的指尖冰凉,而她的掌心却温软,让他心头莫名宁定。
一名医侍匆匆奔出殿,朝太子跪下,急促道:“陛下已经转醒,召太子殿下入见。”
“我先进去。”凤如斐朝她点了点头,转身随医侍跨步入殿中。
这一去便是数个时辰,正午阳光炽烈,凤洳是站在白玉阶上眺视远方,内禁卫手中擎撑的皇室旌旗遥遥可见,她已将最坏的结果在心中思量了数遍。
“洳是,父皇召你进去。”她回身,看见凤如斐跨出殿外,眼底一抹戚色悄然掩去,被她轻易捕捉。
汉霄云阁接连廊,衔接内外两殿的初云阁四下挂着玉版卷帘,隔绝了殿外阳光灼热,只余几分凉意和未曾散去的涩苦药香。
十数位御医站在阁廊里,见太子与公主行来,忙站在两旁俯首作揖。
进入内殿,宫侍左右打起素纱垂幔,一股腥苦药味扑面而来,殿内宫灯昏黄,别样幽寂。
“儿臣,叩请父皇圣体安康。”两人在云母双纹屏后跪拜。
屏风后传来男子喑哑语声,“洳是来了么,一起进来吧。”那声音已不复往日清朗。
洳是和如斐肃衣起身,抬步转过屏风。那龙榻帷幄后的凤朝至尊静静倚枕靠着,一头青丝披散满枕,虽年届四旬,又常年受病痛苦累,身子清癯消瘦,面色不济,鬓上也略见霜色,但眉眼间仍与太子之俊美有七分相像。
“洳是,过来。”皇上伸出手,广袖如云垂落榻上。
凤洳是近前,跪坐在榻前,轻声道一句,“父皇,儿臣回来了。”
皇上清澈目光将她细细打量,都说女儿像父亲,她却长的九分似她母亲,独有那薄削的唇像自己,抿起时显出凌厉而欠缺温情。
“这些年,你受苦了。”皇上握住她的手,她的掌心有磨砺出来的细茧,连一般闺阁女子的娇嫩都算不上。这么多年来她随夜珩修习,期间多少辛苦磨难,他从未过问,心中其实明白。
因受命格桎梏,她必须磨砺身心,原该在及笄之后命格嵌定,却又逢百年契约届满,烽烟战火必然再起,她自然不会坐以待毙袖手旁观。
虽出身尊贵,却连作一个安享荣华的太平公主都不能。
“儿臣不苦。”她摇头微笑,笑如朝光。皇上平素里沉默寡言,待谁都极冷,今日却难得露出温煦和颜,那般关切慈色让她心头一夕呵暖。
“你这孩子从小心意坚决,从不言苦。”皇上神色温柔,目光望着她,“这次你师父让你回宫待多久?”
“若无特殊事情,就暂不回去了。”她双手握住皇上的手,那修长五指,骨节分明却又异常削瘦,“儿臣回来了,父皇也要好好的。”
“好,朕也会好好的。”皇上深深看她,却突然掩不住几声呛咳,太子忙上前侧坐榻上,为皇上推揉后背。皇上却咳的面色煞白,隐隐又透出青紫,像是连肺腑都要尽数咳出,星星点点的血渍溅上雪缎丝袍。
“儿臣这就去宣太医进殿。”太子匆忙起身,手腕却被皇上一把攫住。
“不必。”皇上左右手将两人扣住,脸色苍白的不像话,更显唇边一点血色触目惊心,“朕有口谕传给你们两人。”
凤洳是和凤如斐两人不约而同的相视一眼,双双转跪于御榻前,“儿臣,恭听父皇圣谕。”
皇上深思半晌,彷佛思量又似斟酌,凤洳是心下有些奇怪,这口谕不应该是皇上事先就想好的吗。
“夜罗王族之人,若犯法度,不可拘、不可罚,不可伤,不可杀。如夜罗王族中人,有定国之能安邦之才,惟愿江山在握,凤氏子弟不可争。”皇上语声落后,四下安静,跪在榻前的两人彷佛僵了,都疑自己是否听错。“这是太.祖留下的口谕,需传于每一个凤氏子孙。”
“夜罗王族之人,若犯法度,不可拘、不可罚,不可伤,不可杀?”凤洳是抬眸,目光望着御榻上的皇帝,眼中凝出一抹冷光,皇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夜罗王族之人倒能超脱于法制纲纪之外。若真如此重情义而轻法度,又该如何以绝天下悠悠众口。
“不错。”皇上目光平静,稳稳道出两字。
她骇然失笑,“夜罗王族之人即便有开国之望,但也早就封侯拜爵,有封邑千里。太.祖此谕倒是显得恨不能将天下江山都送予夜罗王族。请父皇恕儿臣无状,就儿臣来看,当初与太.祖定鼎天下的夜罗王便有定国安邦之能。太.祖皇帝何以不将江山托付,倒要后世子孙来还夜罗王族当年辅佐之情?”
皇上静静看着她,声音又轻又缓,一字一句似从胸腔里迸出,“若当初夜罗王有意在天下之心,安知太.祖不会以江山托付。”
皇上一句话逼得她骤然失声,她还想说什么,身旁凤如斐却一把扣住她手腕,目光担忧的看着她,不愿她情急之中触怒龙颜。
她知他所想,憋在胸口的一股气只得强自压下。
“儿臣,谨遵太.祖皇帝圣谕。”两人同声领旨。
离开两仪殿后,凤如斐赶去了崇政殿,安抚那班朝臣须得他亲自去。凤洳是则一路恍惚的回到了凝桦宫,她寝殿里侍奉的宫人不多,来来去去就是那几个眼熟的。
宫人为她备下香汤,她沐浴净容洗去一身疲惫,侍女为她换上宫装,盈盈的水色,简单素雅也不失贵气。她不习惯身旁有人常侍左右,屏退宫人后,她就一个人坐在殿中软榻上,面前一张紫木矮桌,桌上放置一张棋盘。她单手支颐,手中捏子,在棋盘上摆下珍珑棋局。
她神思不属,目光落在棋盘上,脑中却有别样思量,宫外有宣唱声,她也没听见,直到面前棋盘罩上一道人影,她才恍惚回神。
“又在下一色棋?”凤如斐声音淡淡含笑传来,“我家洳是下棋愈发厉害了。”他估摸着放眼整个朝野,能跟她一样只用一色白子下棋的可能才区区二三人。
“让皇兄见笑了,我这是瞎走呢。”她漫不经心的笑,将棋盘上的棋子一粒粒的拾起放入盒中。
凤如斐在她对案坐了,抬手取过一盒黑子,笑容满面,“许久不曾与你手谈,这次得好好切磋一番。”他挟了一枚晶玉黑子在指尖,沉沉墨色衬得五指愈发修长好看,“可不许让我。”
“好。”她温柔笑应,右手微抬,“请皇兄先行。”
凤如斐从小受当世围棋大家点拨,于棋道上来说,风格十分厉辣,惯于大开大合,看似置子布局随意而就,其中却暗蕴各种陷阱,引人大意入套,被他中盘屠龙的人数不胜数,就连皇上也输于他半子之间。
夕阳烁金,余霞渐晚,美貌的宫娥将黄绢八角琉璃的宫灯挂在宫檐下,垂下的丝穗在风中摆动。
“我听师父说,如今在世的夜罗王族人已无多少。”凤洳是手中拈着一粒棋子轻敲桌面,“太.祖的遗训口谕也不过是句空话罢了。”
凤如斐想到皇上的那几句口谕,有些感慨,“太.祖皇帝对夜罗王族的情意不一般。”
“是不一般。”她曼声轻笑,眸光却寒凉。太.祖未能偿情于夜罗王,倒却要后世子孙拱手山河,江山送予?没有这种道理,“只是这江山是父皇的江山,亦是皇兄的。”九州山河就在这,谁若想要,就凭本事来夺吧。
“你这丫头,年纪小小蹙什么眉头。”凤如斐一手横过棋盘,捏子的食指轻抚上她的眉峰,“皇兄只希望你能每天快乐,无忧无虑,这便够了。”无所谓江山归属,也无所谓天下纷争,他总会站在她身前为她开辟出晴空万里,避挡去世间所有风雨,只愿她一世无虞安宁。
凤洳是握住他的手,五指扣入他的掌心,眉头舒展开来。若是在太平盛世,她倒是愿意做个富贵闲人,可如今局势风雨欲来,她怎能看兄长一人苦撑,与周围那班虎狼周旋,“当年敬睿敏皇后以女子之身与太.祖共鼎天下,臣妹虽不能与先皇后比肩。但也愿为皇兄跃马征尘,开疆拓土。”她目光含笑看他,见他一瞬动容,笑意更深了几分,“皇兄在哪儿,臣妹便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