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让我们用“飞掠视角”把时间线往后穿越一个多月,看看大业四年五月里,东都宫中发生的一件小事。
这一日傍晚,杨广正在寻思晚上去西苑中哪一个院子的美人那里过夜,却得到宫女来通报,说萧皇后亲手准备了药膳羹汤来见。杨广还是比较念旧情的,虽然这几年很少在萧皇后身上耕耘了,但是至少原配正宫要见自己还是很轻松的,不比那些绝情君主还要通传许多手续。所以,只要萧皇后求见,定然是拦不住的,或者说没人去拦。
“梓童这是怎么了,为何想到突然求见?朕今日还有不少国事要处置……”
杨广言语中的语调,显然是要下逐客令的样子:有事儿说事,没事儿便不要墨迹耽误爷临幸美人了。
然而听了这般伤感情的话,萧皇后却不着急上火,依然软语温存地款款而言:“臣妾知道陛下操劳,听太医说有些心虚上火,今日有江南进贡来的贡莲、茯苓等新鲜的清凉药材,臣妾特地熬了膏方给陛下送来,陛下用了之后,再去别处不迟。”
见妻子如此温存大度,素来刚愎自用吃软不吃硬的杨广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少不得虚与委蛇一番,然而这么一虚与委蛇,却是看见了一件让他啧啧称奇的事情。
“嗯,梓童做龟苓膏的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嗯?怎得梓童今日这套襦裙……快转一圈让朕看看。”
萧皇后身上穿的,正是一套兰溪缭绫织就的宫装束腰襦裙。兰溪缭绫,自诞生之日起便是宫廷贡品,据说可以织出四层锦色,后世白居易诗中所说的“丝细缲多女手疼,扎扎千声不盈尺”、“昭阳舞人恩正深,春衣一对直千金”,便是形容缭绫之珍贵。而所谓襦裙则是隋唐时候流行的束胸装束,也就是胸部以上便没有遮盖彻底裸露,和后世的露肩装差不多,但是古人终究比现代人保守一些,所以襦裙外头是要套坎肩或者夹袄搭配着穿的。萧皇后母仪天下,就算在宫里也不可能直接穿裸肩露事业线的奇葩服饰,所以外头自然是套了坎肩的。
然而,吸引杨广目光的,却正是在于萧皇后身上这套襦裙——寻常襦裙的缎子布料如果是纯色的也就罢了,若是有织锦花纹的,肯定可以看见裁剪缝纫的缝隙,绝不可能一整块布料纹路不断从头到脚,缭绫的花纹最为繁复,只要拼接缝纫就肯定看得出来。然而,萧皇后身上这件襦裙,却是真真看不出半分拼接的痕迹。
“梓童此裙,真可谓是……可谓是……”杨广只觉得颇有溢美之心,却是找不到好词儿。
“天衣无缝是么?”
“说得好,果然是天衣无缝!不过却不知是从何处得来?”
天衣无缝这个成语典故,要到唐末五代才载于典籍,杨广和萧皇后当然不可能知道,所以,这句溢美之词的来处,也就只有一个可能了。
“是陛下的好女儿好女婿进贡过来的,说是在吴郡寻巧手匠人织得宽幅缭绫、云锦等物,先眼巴巴贡了些样子来。若是做成袍服的话,袖子那里还是得缝纫拼接,不过做成襦裙却是恰恰物尽其用了,除了背后一道缝隙之外,再看不出破绽。陛下觉得这衣服如何?”
萧皇后显摆地做了个如同胡旋舞一样的回旋姿态,居然把猎奇的杨广招惹得欲火焚身,当下这一夜也不再去西苑寻年少美人,一时兴起便狠狠耕耘满足了一番已经三十八岁的萧皇后,期间云雨不消多言。
不过吴郡宽锦的名声,却是一下子在朝中权贵那里得到了爆炸性的传播,连皇后娘娘都要亲自沾沾自喜显摆地东西,能差得了么?
……
时间线回溯到一个月前,也就是萧铣和沈法兴、沈落雁等人在南苕溪水车工坊里头试制新式织机的那一刻。
见到那几台织机的时候,沈落雁着实是吃了一惊,因为这几台新织机比原本见到过的都要宽得多,甚至有三倍宽都不止。
如前说过,朝廷在征收布匹类物品作为户调的时候,是以“匹”这个单位来计量的。可是为什么隋唐一匹的规制是一尺八寸宽、四丈长为一匹呢(注:汉尺比较短,所以汉代一匹的宽幅是二十二寸,到了隋唐尺长,就降到一尺八寸)?尤其是这个宽度,看上去似乎有零有整,肯定是有原因的。
这个原因,就是我国直到南宋为止,织机都是单人手工投梭式的——也就是双脚分别踩提纵代表奇、偶数根经线的踏板,让奇偶数的经线交错上下张开口子,然后双手拿着饶有纬线的梭子,左手交到右手、打紧打纬后,双脚再反向踏一次,让原本向上提的经线改成向下、原本向下的经线向上,这样便把刚刚穿过去打紧的纬线夹住了。然后右手再绕一下把梭子交回左手,重复踏脚的操作,便算是织好了相当于一根丝线宽度的布匹。这个动作辛辛苦苦机械重复那么了两三万次,一匹布便织好了。
这里面,行家就能看出一个制约布匹宽度或者说织机宽度的重要因素——梭子是要织女在经线底下左手交右手来投梭的,那么布匹的宽度自然不能超过女人双手前臂长度之和,加上一个梭子的长度,不然的话织女投梭的时候就够不到梭子了。古代女人平均比较矮,又没什么反手摸肚脐的达人,所以常年发展下来,布匹和织机宽度便约定俗成定在了一尺八寸宽。
到了南宋和元的时候有双人操作的大织机出现了,一台机器要两个织女,其中一个人专门负责投梭。这样才把布料的宽度大大增加了——踩踏脚的织女,其坐的位置与踏板是在织机的右侧,而非正中,她只要确保自己的右手可以把梭子从布料右侧底下塞进去;然后另外一个站在织机左侧的织女会弯腰把整个上身探到奇偶数根经纬线提纵长开的开口里,把梭子捞过来。这样的操作可以把布匹的宽度提高到相当于一个女人腰以上、直到加上举起手臂后到指尖的距离,大约是五尺左右。不过这种织机因为多用了一倍的人工,所以纺织效率提升一点都不明显,只是满足了一些高端用户穿着用大块整料制成衣服、免去拼接的消费需求。
现代拍摄的古装电视剧里头,南宋以前的人们身上的衣服居然是整块料子做成的,前胸后背主体部分都不用拼接,这种情况实际上已经是穿帮了。事实上,古人的一副所谓的“天衣无缝”“人衣有缝”,可不仅仅是袖子领子这些地方要有缝纫针脚,便是大块大块的地方也要拼接,所以古人才对衣服有没有缝那么敏感,一眼就可以看出来,实在是因为这些缝太显眼了。
沈落雁此刻看到的织机,看上去只要一个人操作便行了,但是其宽度目测有六尺多的样子。
“这织机织出来的布宽倒是宽了,同样一番功夫织就的料子能比原来增长三倍,可是这东西怎么投梭呢?手根本够不到啊。”
沈落雁坐在上头,仔细看了一番,还是没看出所以然来,只好出言相询。
负责这个机械的将作监老木匠——其实也不能算是纯的木匠,因为这个老师傅的手艺显然不局限于木工,他此前在将作监是负责修造弓弩的,不仅要懂木活儿,还要懂筋腱机括的使用——指着织机两边放把手的地方。
“按这两个机括投梭便行了,不用直接用手拿梭子。”
沈落雁将信将疑,脚踩踏板完成了一次提纵开口,而后小心翼翼按了左手边的机括。只听“嗖”地一声,梭子从原本的卡槽**出,沿着导轨一直飞射到六尺外对面之处,被滑槽卡住嵌入另一个机括里。然后下一次再转一圈右边的机括上紧弦,然后松开,梭子又飞射出来,每次弹力都刚刚好射到对面被捉住。
“天下居然有如此巧妙地东西……啧啧啧,当真是匪夷所思,如此一来,岂不是将来天下只要三分之一的女人织布,便够天下人使用了?多出来那三分之二的女人不是没活干了?”沈落雁暗暗咋舌,心中充满了敬畏。
“这没什么好担心的,如今天下徭役如此繁盛,正是男丁远征涂野草,尚需健妇把锄犁。女人还怕没活儿干么——你刚才看到的东西,名字叫做飞梭,好处便是可以恰好靠机括之力自动投梭,还比人力双手交替省力得多。”
萧铣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那便是十八世纪时英国人发明的正式飞梭那是用弹簧钢提供弹力的,而他这个山寨版的玩意儿,因为如今隋朝练不出弹簧钢,只好用动物筋腱提供弹性,结果做得好像织机两端有两部带着滑槽导轨的小型弩箭一般。
“啊,莫非此物也是主公的巧思么?小女今日得见奇物,真是何其有幸。”沈落雁听了一旁的萧铣开口,心中也是突突乱跳,跪在那里有些语无伦次,“小女还能……还能再多试试么?”
“当然要试,今日让你们来,便是好好试试,看看还有没有什么不称手的地方——旁边那台没有飞梭的、靠两人配合投梭打纬的也要试,要确保可行,那台东西到时候公主可是要拿来进贡到宫中的,马虎不得。”
只要宽幅的绸缎在市面上出现,那么“有一种新技术可以织造出宽幅布料”的消息就不可能瞒得住。既然如此,若是萧铣还想多玩两年垄断利润,自然是要阴谋为这些宽幅布料想一个费事儿的来源——这时候,笨拙费力的双人大织机便正好派上用场,用来误导天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