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十三,非要确保万无一失才肯动手。他只需要一个契机。禾先生猜到他藏着别样心思,却没有猜到他胆大到这种地步、不做任何筹备就突然反叛。
十一离开后,数名侯府的侍卫立即行动,准备追过去。夏皓钧何其老练,转瞬间就从眼前的情势中迅速想明白十一的意图,出声喝止府上的侍卫:“都给我回去!”
侍卫疑惑地问道:“都招惹到咱们侯府里来了,为什么不抓他回来?”
“就算追上了,你们也不是他对手。”夏皓钧的目光落到留下的两名尸体身上,“统统归位,站好各自的岗。那人不过是遇到点麻烦,利用我们脱身罢了。非常时期,不得多事——这两具尸体也带回去。”
在仵作的眼里,死人身上藏着许多的秘密。侯府里就有经验丰富的仵作,而且此刻十分清闲,不像侍卫们忙碌。
夏皓钧喝令不得追击,却没打算放过十一。许多人都打过定国侯的主意,怀着各种各样的目的,妄图借侯府的势力解释麻烦,还没人胆敢如此利用。他放任十一离去,是因为事有轻重缓急。待仵作查明尸体的身份,顺藤摸瓜便可查到逃走的人。
眼下最关键的,是积云寺那边的动静。南宫雪若前往探病,必然会有其它动作。夏皓钧放心不下,才派展钦跟着她过去。一来是监视她,二来万一临时出现状况,多个人方便应对。
而南宫雪若见展钦跟着,更加肯定自己的猜测:如果郭茂怀真的在侯府里,夏皓钧只会挑几个有能力的普通侍卫监视她,而不是派展钦亲自来,平白消弱府内的防卫力量。
林羽大清早被蓝烈倾唤去,接过一只普通的信封。借着朦胧的晨光,可以看到封口的火漆上有定国侯的印章。
“送去宫里。”蓝烈倾淡声吩咐,没有交待里面装的是什么。
侯爷亲自吩咐的事情,都是极重要的。林羽应下后便告辞出来,骑着快马下山,往皇宫方向疾驰。二十四提前一天夜里就埋伏在寺外,见他急匆匆地奔出来,料到事情重要,展开身法也跟着下山。十一曾经向她分析过,如果郭茂怀真的在积云寺,凭蓝烈倾的手段,肯定要从他嘴里撬出点东西出来;而且,撬出来的内容一定不会让南宫雪若知道。
他猜的完全没错。林羽带走的,是郭茂怀最近几日亲笔书写的口供。蓝烈倾昨天才拿到手,看完后又与郭茂怀细聊许久,用朱砂笔勾出重点与批注,然后用火漆封了起来。彼时天色已亮,他片刻没有耽搁,立即令林羽送往宫中。
眼瞧着书信被送出去,郭茂怀心里一直紧绷着弦的终于舒缓,才走到门口就没了力气。他也不再强撑,索性倚着门框慢慢瘫坐到地上,神色中现出一点放松的释怀,更多是失去目标后的茫然。蓝烈倾同样一夜未眠,神态中却不见几分倦色,摩挲着掌中的狼毫,一双眼睛炯炯发亮。
东边,一轮红日跳出地平线。世间万物一半沐浴在金灿灿的阳光中,另一半被扭曲拉长的阴影覆盖。积云寺里留下的两名老和尚撞响晨钟,开始做早课。
郭茂怀听着木鱼声声,冷声开口:“即使拿到我这份口供,侯爷也未必能动那人。”
蓝烈倾耸肩:“能与不能,都是本侯的事,与你无关。”
郭茂怀先是一愣,接着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几乎喘不过气:“也对。无论你们要做什么,都与我无关。可叹我郭茂怀碌碌一生,****担惊受怕,落到如此下场才明白:天下之争,本就是你们皇家人的事情,从头到尾,我都只是个局外人罢了!”
蓝烈倾冷眼瞧着,完全不搭理,由得他笑。他足足笑了一盏茶的工夫才停下来,盯着初升的朝阳问道:“眼下我已经没了用处,侯爷准备何时取我性命?”
“如果你运气不够好,这就是你最后的日出。好好享受吧。”蓝烈倾漠然叙述。待南宫雪若抵达积云寺后,郭茂怀彻底失去利用价值,生死就会被划出他的考虑范围之外。
虽然初升的朝阳并不猛烈,但是盯得太久,日光还是有些灼眼。郭茂怀舍不得移开目光,眨了眨眼睛继续盯着看,仿佛要将眼前的景象牢牢印进脑中。他没有回头,背对蓝烈倾问道:“当年东宫落马,侯爷为何拒诏不肯回京?”
蓝烈倾没料到他会问起旧事,顿了一顿才隐晦地回答道:“无论当时本侯入不入京,今日之事都不会有差别。”
郭茂怀摇摇头。经历多日的变故,他如今须发尽白,神色间颇有几分悲怆:“对郭某而言却是天壤之别。位于朝堂之首的如果是侯爷,我郭茂怀便不会有今日下场。”朝堂之首,自然指的就是端坐龙椅。如果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不是夏靖泽,而是蓝烈倾,他郭茂怀今天或许就不会是濒死的阶下囚,而是审囚的忠臣。
忠与奸之间的差别,不过在一念间。就像善与恶,从来都没有十分明确的界线。
蓝烈倾神色未改,有意将他话中的意思带歪:“即使没有郭茂怀,也会有李茂怀、张茂怀、王茂怀……”朝代更迭,人的私欲却从未变过,类似郭茂怀这样的人并不在少数,任何时候都会有。
郭茂怀悠悠叹了口气,语气突然变得讽刺:“原来侯爷竟是这般想的。眼下您圣恩隆厚,数年之后,只怕连我都不如。”定国侯手段魄力皆是高人一等,令他深为折服。可惜这人的眼睛里,竟然没有任何人。
“身后事就不劳郭大人费心了。”蓝烈倾淡淡回了一句,不再陪他打机锋,转身离开。
“身后事,呵呵。”郭茂怀低低笑了两声,表情陡然苍凉起来。
林羽头脑简单,他离开积云寺的时候,天还未大亮,根本没想到会被人伏击。当他行到二十四提前让人埋伏的地点附近,突然有人蒙着面从路边闪出,二话不说直接扑上来斩向马腿。林羽反应不及,躲避不得,座下快马的两只前蹄顿时血淋淋地与躯体分了家。
马匹嘶鸣着,身体顺着惯性前倾,眼看就要栽倒。林羽扔开缰绳,一踏马背往旁边跳过去,总算没有摔倒。可怜马匹被他一踩,直接冲向地面,趴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只是抽搐着不断悲鸣。
没等林羽喘口气,二十四已经扑过来。她使的武器是一对峨嵋刺,身材娇小柔软,动作敏捷灵动,照面的瞬间手指一勾便抢走林羽揣在怀里的书信,抬手抛给砍马腿的蒙面同伴。蒙面同伴接了书信,没有半点犹豫就往外围退去。林羽吓得脸都白了,挥刀就要去追。二十四哪里肯给他机会,挺身拦住。
伏击的位置是十一提前指定的。
林羽是蓝烈倾着重培养的人,如果贸然杀掉他,引起蓝烈倾的愤怒,对闲阁而言也是个大麻烦。二十四以往的任务中极少留活口,她拿不准是否要杀下杀手,就往四周寻找十一的标志。他曾经说过会留暗号给她。
可是当她看到树身上的暗号时,却是大吃一惊,峨嵋刺险些脱手而飞:十一这个暗号的意思分明是告别,而且是最彻底的告别:只有参加任务的所有成员全部死亡、任务彻底失败时,才会使用这样的暗号。
二十四并不傻,她不相信十一会这么死了:如果连十一都死了,就没人会来画这个暗号;如果十一还活着,这个暗号用得很没道理。联想到分开前十一的暗示,她便明白:十一已经安全离开,这个暗号其实是留给她的邀请函。
想清楚以后,她也不再犹豫,几处地点迅速从脑中划过,猜测十一可能的去向。
林羽的心思都在被抢走的书信上,急得团团转,发现她走神,一招一式更加不客气,恨不得一刀劈了她赶紧去追书信。二十四猜到十一的意思后,就打定主意去寻他,自然不再打算给闲阁卖命,索性闪开身,让出道路。林羽微微一怔,直觉地怀疑有诈。可再拖延片刻,只怕那封信就要被人毁了!他顾不得多想,急急火火地朝蒙面人的方向追去。
二十四往相反的方向,走得一样急急火火。
十一此时已经换了儒式的衣衫,头发绾成读书人常见的样式。他甚至买了一把折扇握在手里,从外表上看,与京城里自诩风流的公子哥完全没有两样。从今天起,他有自己的名字,叫做肖远歌。闲阁的十一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二十四寻来的时候,看到他衣袂随风的模样,脸上便开始发烫,直觉地就想躲。她穿的是便于行动的灰色短衫,又沾染了尘埃,半点女儿家的娴淑模样都没有。肖远歌出声唤住她,嗓音低沉:“我想了想,觉得还要同你告个别。”
二十四没料到他要说的这一句,顿时就有几分羞恼:“你要走便走,告什么别!不怕我回报禾先生?”
肖远歌望着她,诚恳地接着说道:“另外我还想问问你,愿不愿意跟我走?”他很喜欢这姑娘。从看透她眼波深处的温柔情愫开始,或者从她这届的淘汰赛上、看到她拼命样子的时候开始;也或许更早。一丝一缕的情意,不知何时在心田里发芽,一枝一叶长成繁盛的大树。这次的任务,选择她,最初是因为料定她不会成为他的绊脚石。可顺利从侯府脱身时,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她的面孔。于是又折身回来,问出这一番话。
二十四从来没见过他诚恳的模样,有些恍惚,待回过神来,顿时羞红了脸,脚下忍不住朝他迈过去两步。
肖远歌不急不缓,一字一句说得清晰:“自今往后,闲阁与我不共戴天,眼下鹰堂很快就会派人追过来。三年内,如果闲阁杀不死我,他日必被我夷为平地。你此刻随我走了,将再一天宁日。你若想安稳地离开,就立即转身回去,向禾先生报告我的叛逃。他忙着对付定国侯,没工夫搭理我。等他有这个闲工夫,我早走远了。然后你可以去寻十三,他会有办法让你过普通人的生活。”
二十四摇摇头,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走到他身侧,沉默地与他并肩而立。她自然也知道十三在盘算什么,只是她从来都没有奢望过普通人的生活,她从六年前就祈望着能站在这个人身边,当机会终于来到眼前,岂能放弃?
看到她的选择,肖远歌表情有些复杂,有暖流从心头淌过,最后化做面上一抹悠然的笑意,态度更是罕见地温和:“入阁前的名字可还记得?”
她继续摇头。
肖远歌笑意更深:“以后跟着我,没有名字可不行。我替你想了一个,随我姓肖,名蔚蓝。如何?”不待她做出反应,他立刻补充道:“不喜欢可以重新想,百家姓的选择有很多,想清楚再回答。”
疑惑中,她看到肖远歌眼里的戏谑,忽然明白他的意思:启国女子出嫁,是要改随夫姓的。她的脸一直红了耳根,飞快地垂下头,声音低如蚊蚋,却清晰可闻:“我很喜欢。”
肖远歌挽起她的手,笑意更深几分:“那就这么定了。走吧,再晚只怕要同葬此处。”
二十四跟着他的步伐,只觉整个人都轻飘飘地,像是要飞起来。
南宫雪若抵达积云寺的时候,蓝烈倾和衣躺在竹榻上,双眼轻阖,呼吸悠长,像是睡着了。
她没有惊动他,悄无声息地在旁边坐下。她不知道十三有没有跟过来,也不知道积云寺的布置如何。她知道的是,如果闲阁的人要进寺里,肯定需要时间。蓝烈倾醒着,对他们来说不算什么好事。至于郭茂怀藏在哪里,积云寺的面积不算大,等他们进来后,轻易便能寻到,完全不需要她冒险插手。
蓝烈倾并未睡沉,朦朦胧胧间听见动静,便知是她。他没有睁开眼,仍然躺着未动:最费神的一战还未开始,他需要养足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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