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川悠悠,城楼巍峨,冥君秦广立于城巅之上,遥遥望着远处的黄泉路,两百年前,西门豹堕世历练,今夜正是他回酆都的日子,冥君皇驾出城,特意在此处迎他归来。
想起许久不见的西门豹,冥君冷冰的眼眸里带了一丝柔和,就连那久远的记忆也显得越发清晰起来。
少年天子第一回看到西门豹时,他不卑不亢进退有礼,端的是个翩翩佳公子,天子开口问道:“你便是孤新选上来的先生?”
西门豹恭敬答道:“禀奏陛下,正是!”
秦广倨傲的睨着他,冷声问道:“教我的先生无不是学贯天下的名儒,你不过才弱冠之年,又有什么本事来教导孤?”
西门豹清冷的声音回答道:“草民别的都不会,只会教陛下三件事,治臣之道,治民之道,治国之道。”
说完这句话,西门豹仍旧立在一旁,秦广居高临下凝望着他,眼前的这个人,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连眼神也显得波澜不惊,就好似站在他面前的并非一国之君,只不过是个寻常路人一般。
年少的君王早已听闻,此人三岁能诗五岁作赋,天赠一副七窍玲珑的心肝,只因他生性淡泊名利,因此并未入仕,当朝太卿五次三番请其入宫做天子帝师,好不容易将他请来,不想竟说出如此轻狂的话来。
“好!”秦广缓缓走下台阶,他在西门豹面前站定,说道:“若是你真能教好孤这三件事,孤诚心诚意为你奉茶磕头。”
秦广掷地有声的话,让西门豹看了这少年一眼,随后微微颔首,算是应允。
自此,西门豹入宫做了帝师。
春去秋来,天子褪去了年少时的稚气,他日日跟着西门豹学习文韬武略治国天下,转眼之间,便长成了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十五岁时,秦广从母亲手中接管朝政大权,那年,权倾天下的外戚被他尽数扳倒,锋芒初试的君王让朝野震惊,群臣们这才发觉,掌权的君王不再是当年那个被他们扶持上王位的幼子。
臣服于王权的三公五卿让秦广很是得意,他随手在版图上画了一圈,雄心壮志的对西门豹说道:“孤要一统天下,叫他们都拜倒在孤的脚下。”
君王的野心很大,他画的版图并列了三川五岳和所有数得上的诸国,西门豹看了他半晌,对秦广轻声说道:“陛下有举世之才,整合诸国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
秦广闪闪发光的眼眸望着他,问道:“你会一直陪在孤的身边,对吗?”
即使他是他名义上的先生,他也从不肯轻易喊他一声老师。
西门豹望着他,一眨眼,当年那个小少年,已经长得跟他一般高了。
“当然!”西门豹轻声说道:“只要陛下一日用得上我,我便会一直陪伴陛下。”
得到肯定答复的君王,脸上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
诸侯纷乱的世道,等得就是这位君王一扫天下,西门豹将他亲自送上征途,野心勃勃的君王跨上战马,他回头望着西门豹,豪情万仗的说道:“等着孤,总有一日,孤会邀你共赏天下。”
西门豹一语不发,只是含笑着目送他远去。
随着君王的版图往外拓展,朝野上立后的呼声也越来越高,秦广已长到十七岁,便是再乾纲独断,也压不住雪花一样飞过来的奏折,他来向西门豹请教,西门豹只是微笑,说道:“陛下心里分明已有主意,又何必问我呢。”
秦广望着他的眼神,但他的眸子却像寒潭一样,什么也看不出来,这让秦广不禁有些失望,于是负气之下,说道:“好,娶就娶,不过一个女人而已。”
听了他的话,西门豹除了微笑,什么话也没有说。
君王的婚礼万朝来贺,金碧辉煌的皇城装饰一新,这里即将迎来女主人,但西门豹却准备离开这个待了近十年的地方。
得到消息的秦广匆匆赶了过来,他看着准备离去的西门豹,脸上露出暴怒的神情,厉声质问道:“你要走吗?”
西门豹注视着他,在不知不觉中,他已经成长为喜怒不形于色的君主,但此时愤怒的模样,似乎又回到他年少时的样子,西门豹沉默许久,对他说道:“陛下已能独当一面,我再无什么能教你的了。”
“不许走!”秦广霸道的对他说道:“你说过会永远留在孤的身边,现在却又言而无信,这岂是为人师表所做的事?”
西门豹笑了,他温柔的望着秦广,开口说道:“陛下总算承认我是你的老师了。”
秦广像是被发觉心事一般,他脸上露出又羞又恼的神色,数十年来,西门豹每日兢兢业业教导他,他早就把他当作恩师一般,但今日恩师要走,想到日后没了他在身边,向来无所畏惧的君王,竟然没来由的感到恐惧。
“你别走……”君王软下身段,低声对西门豹哀求道。
西门豹伸出手,像小时候那样抚平了秦广肩上的褶皱,他看着他说道:“陛下已经长大了,我该走了。”
“可……可我还没扫平天下,我说过有一日会邀你共赏天下的。”慌乱之下,秦广连君王的称谓都忘了。
西门豹说道:“那个能和陛下共赏天下的人并不是我,应该是陛下即将新娶的王后。”
“不是,不是她……”秦广摇着头,他挡在西门豹的前面,不愿放他走。
“陛下,你知道你是拦不住我的。”西门豹望着他,他对秦广说道:“放我走吧,有一日,也许我还会回来看望陛下的。”
秦广满脸悲伤,他清楚西门豹说的都是事实,他是最强大的君王,但却留不住自己的老师。
西门豹最后望了秦广一眼,一字未说,转身离开了这座皇城。
此后,无人知晓西门豹的去向,而被独留下来的君王再也没有提起过这个名字,在西门豹走后,他成长的更加迅速,所有人都在传说,他就是被上天指派下来一统天下的帝王。
秦广最终成为天下的主人,这十年来,他六次巡视这片王土,但在第七次即将巡视王土时,突然病倒了。
这场病来势汹汹,不过数日间,秦广便卧病不起,群医束手无策,即便他病倒的消息被层层封锁,但总有蛛丝马迹流露出去,朝堂上的臣工惴惴不安,周边俯首称臣的诸侯蠢蠢欲动,一场风暴,眼看就要席卷而来。
外面的局势,秦广全然不知,他一直在沉睡,勤勉克政了这么些年,他似乎要趁着这时候补回来,直到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呼喊着他,起初他以为是自己幻听,后来那道声音愈来愈清晰,于是他再也舍不得睡了。
“陛下!”跪坐在榻上的西门豹看到他缓缓睁眼了,平静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惊喜。
苏醒过来的秦广见那想念多年的人出现在眼前,脸上露出笑意,他说:“你来了。”
西门豹忍着悲伤点了点头,在听闻秦广病危时,他便赶了过来,当看到十年不见的君王形销骨立的卧在床上时,西门豹的悲痛竟难以形容。
秦广摸着他的手,直到感受到那股温热传来,才确信这一切都不是梦。
“孤总算在死前,又见到你了。”秦广眼里流露出些许温情,他望着西门豹,说道:“孤压在心底许久的话,总算能说出来了。”
西门豹以为自己是冷心冷情,只是听到秦广这句话时,他心里一滞,说道:“别开口,你想说的话,我都清楚。”
秦广吃力的摇了摇头:“再不说就没机会啦。”
西门豹心中苦涩,他看着秦广,记忆里风采照人的少年郎不见了,取而代之是眼前这个衰弱的君王,那时,他怎么会忍心离开他呢?
秦广望着西门豹的眼神里带着不舍,他轻声说道:“孤喜欢老师,从第一回见面时就喜欢上啦,孤知道老师也喜欢孤,可惜孤背负了太多东西,就算明知老师的心意,也狠心的假装当作不知。”
听了他的话,西门豹痛苦的闭上眼,不敢再去看他。
“如今孤大限已至,这辈子注定是要辜负老师了,要是有下辈子,孤一定不会再放你走。”说完这几句话后,秦广气喘吁吁,西门豹紧紧握着他的手,说道:“你若是走了,我也是不肯独活的。”
秦广死命抓住西门豹的手,他用力的喘了几口气,说道:“千万别追随孤而来,孤在临死前再求老师一件事。”
西门豹早已猜到他说的是什么事,他想拒绝他,但又如何能忍心开口呢。
“太子年幼,当今天下局势尚且不稳,若是无人辅佐太子,孤打下的基业将毁于一旦,孤请求老师,替孤照料太子。”
西门豹在他的期望下,终于点了头。
放下心来的秦广松了一口气,他手上一松,重重的跌回榻上。
“陛下!”西门豹悲伤的望着他,那秦广恋恋不舍的回望着他,却最终闭上双眼。
君王驾崩,太子登基,西门豹又留在了这片皇城之中辅佐着新的君王,直到君王长大成人,西门豹才悄然离开,此后,真的就再无人探听过他的消息。
鬼门关,更鼓一响,冥君从回忆里清醒过来,从远处缓缓走来一个身影,正是他等了许久的人,等他走近后,两人四目相对,彼此微微一笑,所有的一切都不言而喻。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