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玄章十九年九月初五,大周都城破。
皇城内火光冲天。叛军围在宫门之外,看火舌逐渐吞噬远处的天空。
高大的廊柱轰然倒塌,在一片火海中发出沉闷如丧钟般的声响。如帷幔翻滚的火焰深处踉踉跄跄跑出来一个形容狼狈的太监。他咳嗽着掏出一卷黄布,两手哆哆嗦嗦地打开,嗓音尖锐而颤抖。
“朕凉德藐功,有悖天道,不堪为人君,今传位皇长子以谢天下;崇国公犯上谋逆,诛九族,罪书千秋!”
叛军静静地看着他,须臾不可遏制地爆发出一阵猖狂地笑。
为首那人身着黄金战甲,昂然对着一片废墟道:“皇上,您死前还能如此气量,不怕成为天下人的笑柄!”
今夜的风是助纣为虐的风。火光在风中映出一张张明暗不定的人脸,如野兽一般写满欲望。
太监眼睛空洞,表情麻木。他机械地抽出腰间地佩刀,在脖子上轻轻一划,鲜血喷溅出来。
直到他死,眼睛都没有阖上。
千里之外的西京显阳殿高台之上,大周皇帝负手而立,望见紫薇星倏然从天边划过,身后的一众宗亲重臣默然肃立。
皇帝缓缓转过身,沉声道:“此乃大周天劫。”
他轻轻摩挲着手中虎符,沉眸望东,冷然道:“崇国公乱中谋大逆,八十年后必然以罪臣之身,诛灭五族。”
第一章
水云龙拳出招,潜龙式。推掌,巨木为守。落掌,开山鉴。
好掌法,却招招掣肘。
对手拧着眉头出招,脚下灵动跳跃,显然是顾虑颇深——此处乃是烂泥地,他簇新铠甲挺拔光鲜,不想触我分毫;我已浑身泥泞,尽力在招式间近身,又沾又抹,十分流氓。
因而他一定打不过我。
下一秒我如饿虎扑羊匍到他的身后,从他虚软的膝盖处突袭,地上溅起一道泥泞的水花,随着他面朝下狼狈趴倒。
他身形剧烈地一颤,从地上缓缓爬起。待到低头看见自己浑身的泥浆,不禁哀号一声。心中一声“娘炮”还没骂完,却见他迅速蹲下身抱住我的双腿,仰头道:“殿下……您错了!”
我计较方才自己并未出错招式,躬身扶着他的胳膊,道:“还请将军指点。”
他摘下面具,露出文弱的一张小白脸,神情凄苦:“殿下武功已备,不宜过于修进,还请于闺中诗书女红上尽心……”
我将外衣甩到肩上扭头就走,不由哼了一声:“将军这话孤受不得。”
他不顾一头一脸的泥点子,急急跑着过来。然而正待开口,却远远看见一人袖手走了过来,他便颇有眼色地噤了声。我转过头去,却见那人身着月白色长袍,腰间系着一支青玉笛,神色却懒懒散散,果然是重浔。
上下打量了他的一番装扮,不由皱眉道:“你这身打扮骗骗旁人还行,可是这宫里人人都知道你丝毫瞧不上那些文人墨客的风雅作派,莫不是你突然转了性子……还是这支笛子特别贵?”
重浔哈哈一笑:“难得长诏国今年产出这么好的青玉,送给大周的也不过只有一支,皇上既然赏了我,自然是腰戴在身上叫你眼馋心热。”
身边那小白脸将军哆哆嗦嗦看了重浔一眼,旋即低下了头,脑门上汗珠有黄豆大。重浔出身本朝将门上官氏族,从先祖起便为大周征战沙场,重浔其父乃镇远大将军,叔伯均战死疆场,赫赫上官氏只余下他一个男子,皇上怜恤其满门忠烈,便将他自幼养在宫中。他平日里吊儿郎当没个正形,爱好便是摸鱼上树斗鸡走狗,实则将满腔子热血斗倾在了练武上。然则重浔此人,诗书上却丝毫不开窍,叫他握笔比捏绣花针还难,足足气病了三位老夫子,活生生变成了大半个文盲。
那小白脸将军微微一抬头,又一抬头,豆大汗珠噼里啪啦掉在地上,一副欲言又止却被人捏住了命门的痛苦模样。
重浔一眼瞧见,悠悠道:“其实这位是杨尚书公子。”
我不由得以崭新目光打量着小白脸,赞道:“公子好身法啊。”
杨尚书是个干瘦孱弱老头,却素来以能言善辩著称,每每奏折上都是洋洋洒洒几万字,自古文者轻武,他儿子在家中竟然能练习武艺,可见杨老头开明。
然而我本以为,这个小白脸是从军中选出武艺高强之人,为我磨练技艺而过招之人。十三岁那年,重浔对我道,为了不辜负自幼学习的一身武艺,每日师傅会从军中寻两人与我磨练招式,因为真正上阵者手法间都有杀人凌厉之气,同纯粹学武者全然不同。然而大周的规矩,宗室子弟无论男女,都得自己挣出一番前程,那时我掐指一算,恐怕将来自己也得被送到战场上,不禁有些胆寒。
当时重浔立马拉下脸,以过来人的姿态开始说教:“你吃大周的饭,却不种大周的地,作为一个公主,拿什么来给自己长脸?”
天长日久,我对这一训练方式竟然暗暗产生了好感和依赖,不禁心中怀疑自己是否已经和重浔一样有些嗜血。
重浔抱着胳膊,颇有兴趣道:“你同杨公子相处的如何?”
我摸着下巴回神一想,方才这位小白脸将军,不,是杨公子,还劝我什么来着?
我木着脸,沉声道:“公子劝我该好好修一修女红。”
重浔转过身去,对杨公子颇为真诚说道:“女红对于熙桓公主而言,的的确确是为难她了……”
杨公子急急道:“臣方才并非胡言乱语,是得了昭王的嘱托。”
重浔同我一怔,随即目光一黯。昭王是我同胞兄长,却在七年前战死龙禹关。却不知道这小白脸和他有什么渊源,竟能知道他留下的话。
小白脸道:“昭王昨日告诉臣,今日见到公主,一定要好好规劝,叫您不再习武。”
我迟疑道:“哥哥他早已不在人世,公子是如何……?”
那小白脸一抱拳,一脸正气道:“实不相瞒,昭王转世成了臣家的一条狗,同臣十分亲密,日日和臣亲昵相伴。”
火苗在心中使劲蹿了两蹿,终究没有忍住,正打算抬起手叫人将他拖下去阉割半个时辰,重浔轻轻拉住我的胳膊,悄声道:“你同我来,我有事要说。”
我极勉强随他走到一棵桃树下,重浔支支吾吾面色为难,斟酌着词句道:“这人是帝后为你选的驸马。”
我心中一惊,望着他的目光不禁更加阴沉。
“……我不喜欢他。”
“可你已经十六岁了,年纪着实不小。”
“大周的女子到二十二岁不成亲才罚款。”
“但也不能等到二十二岁罢,这已经是第三位备选驸马了。前两位着实运气不好,这一位家世极好,容貌又算上等……”
我恼羞成怒:“他方才还说昭王转世成了狗,如此轻侮哥哥的人……”我忽然一愣,问:“是不是因为他是帝后看中的人选,我不能处置他了?”
重浔面色十分为难,挠挠头,末了道:“恐怕是不行了。多半等会儿有个午宴,你去问问帝后罢。”
走出两步一想,便知道今年难逃此行。我若是不出嫁,便极有可能被朝臣误以为是意授的储君,将来需得继承大统。
若非大周皇室的先祖是上古第十六位帝王无怀氏是一位女帝,大周便不会有公主为帝的传统。然而自从两百年前太祖罄禹一统九州,以“周”为国号,女子的地位便极高。
纵然我何其正统,却又何其不务正业。皇帝那个位子,实在是辛苦且不易,我衷心希望在叔父百年后有个治国能手顶上这个位子,让百姓们安居乐业。显然朝中百官也想到了一处,今年催我出嫁的折子已经上了百来道;然而天不垂怜,帝后欣赏的第一位准驸马得了肺痨,便马上选了第二位增补,却被查出是个断袖。那段时间让我很颓然,觉得自己嫁出去前路漫漫,好在年龄也不算大,叔父往日常安慰说这事要看缘分。
如今只好看天气。
我坐在石头上用一把竹扇扑打着风,抬头看着天边流金云霞,只觉得缘分这个东西,当真是天意难测。
虽然我不想妨碍立储大事,却也不想草草嫁人,思来想去,唯有同叔父好好商量。正巧看到婶母身边的内侍吉祥走了过来,便问道:“皇后现下在熏风殿?”他满脸含笑:“二圣在西林画馆,请殿下先去风光殿面见杨尚书家的公子,待用完午膳后再见陛下。”
我回头看了看小白脸将军正气喘吁吁地撑着膝盖休息,一咬牙转身向重浔走去,苦笑道:“等吃完了饭你同我一道去吧,若是他们逼的不成,我就道瞧上你了。”重浔随性摆摆手:“你自个儿去,这唬人的勾当我才不干。”
重浔拒绝帮我,也是因他帮了无用。重浔同我的确一起长大,然而青梅竹马却积成了深厚的兄弟情,任是谁也不会信他会与我勾兑在一起。他自幼入宫,名义上是同昭王一同起居读书,然而大周并无男女礼教大妨,便日日厮混在一起。待到我五岁时,皇后选贲武侯楼坚的第七个女儿阿九入宫为陪读,按戏文里的发展,两男两女青春正健应该有许多自由组合的可能性,然而放到我们四人身上,却是手足情分一年好过一年。
风光殿名如其实,灵气至胜,风光绝好。我换了一件烟笼纱月白色常服缓步进入殿内,瞧见一个白面文弱的青年已然风流落座,正在窗下抚琴。仔细一看,果然是方才与我角力的那杨公子。只是细细听来,他曲中情致细腻而过滥,缠绕婉转正如出招一样柔弱。
我步至他的身后,闻见一阵清甜气息,倒很提神醒脑。
“殿下听出这曲子了么?”
我深吸一口气,摇头笑道:“孤着实孤陋寡闻,公子见笑了。”
他浅浅笑着:“殿下自然不知,因为这曲臣专为殿下所作,无人听过。”
虽是相亲的便饭,可若这样光明正大以曲表情,也着实无法接受。况且方才被他又啰嗦又抱腿,反差让人有些招架不住。
我干笑道:“公子果然才华高绝,孤甚喜欢这曲子。”
他面上骤然一片欢喜,起身道:“殿下若喜欢,何不亲自弹奏?”
我腹中饥馁,着实熬不住了,向他极诚恳极惋惜地手道:“此时已近正午,公子怕是饿了吧,不如先入席。”
他欢喜道:“不妨事。殿下既喜欢这曲子,兴致又高,实在是难得。殿下若是不记得了,臣立马就谱出来。”
我看着实盛情难却,便采取速战速决的对策,当即便坐在琴前,调拨了两声,对他道:“不劳烦公子,孤都记得。”
因着空腹,心中躁郁,指法也有些凌厉。这情意绵绵的曲子弹来竟十分肃杀,有刀剑兵戈之声。一曲终了,我瞧他面色也是十分肃杀。
杨公子面白如纸,强笑着道:“殿下技法卓绝,情致更是万中无一。”
万中无一四个字是从后槽牙中挤出来。我听闻有些人对自己的作品很有保护欲,若是作品被大改,恨不得将人五马分尸。他曲中情致被我奏得这样,估计是恨的牙痒痒。只不过强忍着没有动手。
然而他动手了。我正用银筷子夹起一块豆腐,目光忽然移到了对面杨公子缓缓抬起的玉手上。谅我一时脑子转不过来,愣愣看着他将手……就这样轻轻覆在我的左手上。筷子一颤,豆腐扑棱棱滚在桌上。
我抖声道:“你……你做什么?”
杨公子莞尔,柔声道:“公主可知,依照那《乾玄图》所言,公主已别无选择了?”
转头一看,太监宫女不知何时退到了殿外,只有我与他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