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的瓷碗里有酒色幽亮,那香极淡极醇,便是不尝,也能认得出那是好酒。
好酒的用来品的,而不该用来解忧,否则那便是糟蹋了,爱酒之人看见定然心疼。
可是谁能忍心怪一个把自己弄成这样的人呢?楚翊端着酒碗瞟一眼身旁女子,轻叹一声。早知道,就不该给她弄来这酒。
对啊,他为什么要给她弄酒来喝呢?
或许是因今日黄昏时候,他看见了那般模样的她。
日暮西斜,霞光倾玄。
楚翊在门边来回踱步,眸色有些焦急。过了好一会儿才见她六神无主目色空泛的走回来,丢了魂一样,一双眼睛干干红红的,像是被蹭了许久。
他其实在外寻了她一天,连个人影都没找着,心底想着等她回来一定要好好讲讲,想得都有了火气。可是,他终究是没狠得下心讲她。
说起来,从前杀人都不心软的人如今连骂人都骂不出口,也是奇怪。
红霞映在欢颜的脸上,楚翊看着,却仍是觉得她给人的感觉只是苍白。假装无意地瞥她几眼,楚翊觉得这般安静不大像她,便想找些什么话题聊聊。却不想情急之下的脑子真是不够用的,比如他这一开口就恨不得抽自己一下。
他说:“这一阵公主都没来呢。”
可这句话也是戳到点上了,一直没有反应的女子抬起头来,寡淡的牵出一个笑。
“大抵是忙。她要想来,不是随时能来吗?”
“说走就走,说去哪就真能随便去哪,你以为皇宫是个什么地方,你以为宫规是个什么东西,你还真以为公主就能无法无天了?说到底,还是受着皇帝管的。”楚翊眨眨眼,压低了声音,故意做出一副神秘的样子,如同努力吸引孩子注意的说书人般,“皇家的事说了容易招惹祸端,那我便放在江湖里比比。那就是说,要么当个你爹一样没人敢管的,要么当个我这样没人管的,所谓自在其实便是如此。”
欢颜抬眼,看上去有些疲惫:“什么啊……”
楚翊叹口气:“倒是没什么,只是忽然想到来着。顺便想到身份尊贵手上却又没有实权的人,大多都不自由,也怪可怜。”
尤其她是公主,有些想做的不能做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每一个人都可以说并且也真心这样认为那是为了她好,而她若不承了这份对她的“好”,便是刁蛮任性,更要受管,不然便会污了皇室名声。想来,公主这个身份,真不是每个人都能习惯得起的。
“哦。”欢颜垂眼。若换了她日日闷在皇宫里看些争斗把戏尤其偶尔还有被迫参与,估计会呕血而亡。而若这样想想,那个文安似乎也没有那么讨厌。然而她对她依然喜欢不起来。
“所以啊,你完全可以把相较于文安的优势利用起来,和你那个小师父亲近亲近,常言向阳花木近水楼台什么的,既然被说得那样多,那一定是有它的道理。你看呗,不论是话本子里还是戏折子里,这个外因对事情的发展总有着意想不到的影响……”
好不容易被稍稍扯开的思绪一下子又飞回原来的地方,欢颜吸吸鼻子,表情有些勉强。
“然而决定事情结果的往往是内因。”欢颜郁郁地笑,“他不喜欢我。光这一点,便是再多外边的优势也补不了了。”不一会儿她揉揉鼻子,咧出一个大大的笑,“所以,楚翊,我决定还是不要再住在侯府了,很多事情都怪不方便的,也怪让他不方便的。”
这句话不过刚刚说完,她的眼睛一下子又红了,大概是自己也意识到了这种情绪憋不住,于是欢颜边念着什么好渴边转身离开,楚翊也没有拦住她。
他瞟了眼地上滴落的小水珠子,皱皱眉却不言语,看她走回房间,随后再安静走开。
而他走开之后,却并没有如往常一样回房歇息,却是站在门口廊边怔楞许久,像是在想着什么。
于是,待到月色如水渐凉,他捎两壶酒敲她的门。
本是想开导她,却不想她只一昧的抱着酒喝,一副谁也不想理的样子。他叹口气,刚刚拍上她的肩膀,却不想正是这时,她抹一把嘴:“不对……这是般若……你这酒哪儿来的?”
淡定的收回手,楚翊耸耸肩:“一个房子里捎来的。”
“捎来的?”
楚翊看她满眼迷茫眼神无焦的模样,伸手便想夺她的酒坛,却不想她连忙护住:“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般若酒冷,饮多易醒,我不会醉的。”说完,她自己懵了一懵,想到什么似的,一边仰头灌酒一边嘟嘟囔囔,大抵是在说什么“听说这酒不好酿,我要多喝些,亏死你,让你记住我。”之类的话,而其余更多的却听不清了。
夜间风凉,般若酒香于是顺着这凉意愈发冷了起来。欢颜却渐渐没有了之前的失控,反而渐渐变得冷静,只是眼睛却一点点红了。这酒极寒,不似寻常酒水越喝越暖,所以才会有人说,这酒,是饮多易醒。
欢颜从前只知道有这句话,只觉得这句话顺口,却并不晓得这句话的意思。如今她抱着酒壶微微笑开,忽然就晓得了。譬如,此刻,她觉得自己清醒得厉害。
刚想这么说来着,却是这时,她一个不小心错手打翻了酒壶,顷刻间酒水便染在了衣衫上边,浸出一片水渍。有些溅到她的面上,也有些打在她的发上发上,于是垂下的头发变得一缕一缕极为分明。
楚翊想去捡那个酒壶,不防女子忽然拉住他的手,眼睛和脸都红红的,眸子一闪一闪,带些水光,像是罩了层雾。
欢颜就这么隔着层雾气看着眼前人,那人有几重虚影,晃晃荡荡的,晃着晃着似乎就变成了另一个人。楚翊曾说他只是她的执念,其实不然,只不过,但凡一份感情或多或少都会生出些执念。而他是她内心深处的念想。
欢颜费力地眨眨眼,像是看不清他。楚翊见状便想问她如何,没想到,她却比他更先开口。且这一开口,便是许久的絮叨,让他无力插进一句话。
“小师父,我刚刚回去林家堡的时候,很多人不喜欢我。那时我小,不懂事,只隐约记得很难过,我以为那就是最难过的感觉了……但要和现在比却比不得。记得当时我总是一个人,我喜欢去溪边上逗鱼,在快要下雨的时候蹲在树边看排队的蚂蚁,喜欢一个人跑去后山捡松针煮茶……它们是我最喜欢的事情,在遇见你之前,我最喜欢做的就是这些……”
说着,欢颜吸吸鼻子,抬起手用袖子抹眼睛。而楚翊眉头微皱,拉住她的袖子,从怀里掏出块布帕为她擦掉面上水痕,动作极轻,带点怜惜。却不防女子一把将那手帕拿去擤鼻涕。
楚翊眉尾不受控制地一跳,过了一会儿,终究是笑着摇摇头。
“你说,从前你最喜欢做的就是这些,那现在呢?”
“现在?”欢颜抬起脸,不止眼睛,连鼻头也变得红红的,可她却忽然咧着嘴笑出来,“现在是指遇见你之后吗?唔,遇见你之后,我就变得最喜欢你了。”
楚翊明显地愣了愣,但不过一会儿,他扯回她手中自己的衣袖,猛地灌了口酒。
“呵……”
若是喜欢一个人,那么,你听她每一句话都像是在暗示。暗示,她还爱着那个人,她其实不爱那个人,很多时候你都在猜。但因为带着自己的感情和期待,所以你总猜错。
而听到这样纯粹的一句喜欢,便是心里晓得那不是对他说的,楚翊也还是忍不住心动。
“你说,你喜欢我?”凤眸微勾,下颌微扬,月下的男子带些不染世俗的清媚,妖灵一般,弯起的唇角却带些傲,似能慑人,“你都不晓得我是谁,你怎么敢这样说?你都不晓得这句话对我的意义,你怎么敢这样说?”
可是醉着的人哪里听得懂、听得清?欢颜于是皱着眉摸他的袖子,像是因为刚刚他的抽离而委屈不甘,终于是又将那衣袖拽到手上才安心。
不过一个小动作,却将他的心戳了一戳。
罢了。楚翊这么想着,闭上眼深深呼出口气,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却在睁开眼睛望向她的时候不由得又是一愣。眼前的女子神色迷蒙,眉头微蹙,睫毛上挂着小颗水珠,碎玉一般,大抵是因沾了酒的缘故,唇色红润而又清亮得很。此时,她正往这边凑着……
楚翊一下子懵了,酥酥麻麻的,不晓得该做什么反应。
要说闭上眼睛吧,好像有哪里不对。可要他这样扑过去拥住她,又好像有些趁人之危……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女子忽然一下倒在地上,那一下该是摔得极重,光从声音就能听出来了。楚翊于是瞬间清醒过来,望向地上已然昏睡过去的女子,不晓得是该松口气还是该遗憾,良久也只是笑叹一声:“你啊。”
然后他小心地将她扶起来,怀里温温软软的,感觉还不错。楚翊低头,女子安静地闭着眼睛,额头却红了一块,似乎是刚刚磕到的。楚翊的喉头滚了滚,他想,她摔着了,该是很疼的。既是这样……这至多是个她不晓得的安慰,不算是趁人之危。
一边催眠着自己,一边慢慢朝她靠近。
四周无灯,难免有些暗,远的地方看不大清。放眼只能看见近处有些花影摇晃,然夜里微光蒙蒙,显得很不真实。
曾有人吟过,有花无月恨茫茫,有月无花恨转长。如今楚翊却觉得,有没有月,有没有花,其实都不是多重要的事情。最重要的,是那个特定的人伴于你身侧。
“你在做什么?”
不过刚刚碰着她的额头一点,楚翊便抬起头。真是来得不碰巧,他这样想着,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眯了眯眼。
暗影里走出来一个男子,面若寒霜,眼眸如刀,整个人好像从冰川里被凿出来的一样。
即墨清从他怀中接过女子,虽说是接,但动作和夺也差不多了。
瞟一眼怀中女子,即墨清面色不善:“楚公子倒是过得自在,我这侯府里的什么,都能随手捎来。只是这样不问自取,当真妥当?”
楚翊不为所动,只是凉凉一笑:“小侯爷这酒真是不错,是在下的不是。却也希望小侯爷体谅,我对这儿人生地不熟的,为了安慰某个人,这酒要得又急,只能不问自取一回。”
“安慰人?”即墨清笑得讽刺,“呵,楚公子真是极会安慰人。”
楚翊没听到似的,走近几步为女子理好鬓边乱发,声音放低了些:“她的额头像是有些发烫,也不知道是哭久了还是受了凉。好好照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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