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住桌子缓缓坐下,即墨清随手一扬,于是那张烧得只剩一小截的纸就这么带着微微火色散在黑暗里边,火星舔过的地方,纸张燃烧殆尽。`乐`文``.xs.>
那些资料是废了他许多力气得来的,要毁掉却容易。可就算是烧毁成灰,它们也依然散不开,反是纷纷落在他的发上衣上,拍都拍不去。
单手抚额撑在桌上,即墨清微微闭着眼。
当局者迷,总是看不清。
其实,这件事情要说起来,并不是没有蹊跷的。对于朱心的身份,当初风北阁费了许多心思遮掩,连林家堡调查那样久都没有查得出来,而今,便是即墨清花了再大的力气,要算起来也不过数日而已,却怎么查得这样清楚?
这些个陈年往事,当真是那样好查的么?纵是查到,又怎可全信?
是了,资料有误。
那是风北阁阁主知道楚翊已经寻见朱心,知她再不会受他控制,是以,他故意放出了一些线索。而他们查到的所谓事实,便是由那引出来的假消息。那些线索里,他将朱心接受刺杀即墨清的任务时间提前,以此模糊掉许多东西。
若是以往,即墨清自然不会这般轻易相信,可事关于她,他总是乱。
总是心乱。
雨雾散去,天边月轮像是被洗过一样,皎洁无暇,光色疏淡。
那清辉从半开的窗子里洒进来,洒在榻边女子的面上。倏然,她眨一眨眼:“你如今还是少说些话,我去给你端杯水来。”
榻上的女子很是虚弱,却是一把拽住朱心,忍了半晌,却终于咳出一口血。
朱心眸色一凛,却在抬眼的时候变得柔和。
“三皇子刺来的那一剑,我晓得上边淬有剧毒,毒性厉害得很。我在挨上的时候,便已经做好离开的准备,你不必多为我费心。”云祈微微笑笑,却是一阵接着一阵的无力,“我此番来,只是为了那一些话,虽没见到他,但同你说也是一样的吧?”
朱心启唇,犹豫片刻,终是缓缓开口。
“是,你放心,我会将你的话都告诉他。只是,我有一点很是疑惑。”想到从前欢颜因些事情泛酸时,那个人对她说过的话,朱心皱眉,“你不是三皇子的人么,怎么会……”
“哦?”云祈轻应,是没有半点意外的样子,“你知道?是他告诉你的?我其实猜到了,他早就知道的。可他知道,却不记得,很多事情,他都不记得了。”
喃喃着许久之前的故事,故事里有两个人,记得的却只剩她。
她没有炫耀的意思,也不是在挑衅。朱心听得出来。她只是想找个人说些话,哪怕没有意义也好,纯是想说。每个人都会有这样的时候。
只是,说着说着,云祈的声音渐渐低下,气息也在慢慢变弱。
而朱心就这么捏着拳头,垂眼坐在一旁听。
这般状态,她最是清楚不过,穆云祈怕是撑不下去了。
她以为自己活不下去,故而只扯着她说话,半点别的都不提。可实际上,楚翊的医术那样高,只要他肯出手,她定然不会死。
朱心杀过许多人,最擅长的便是冷眼旁观。
可这一次,她却有些挣扎。
穆云祈知道风北阁的事情,她不能冒这个险,那封信函多密语,她看不懂,却难保即墨清找不出人破译。对于朱心而言,穆云祈实在是个隐患,可看着她这般模样,她却不知怎的,生出几分不忍。
她应该活下去的。
“把演戏当人生的人,自然便也会把戏言当承诺。可那时年纪太小,许多话都戏言都算不上,随口说随口忘,哪能当什么承诺。”云祈哽了一声,突兀地弯了唇角,“方才同你说了,我的出身实在算好,只是天命难改,真是难改。你说是不是这样?生得再好,命却是定的。我这辈子,或许真是注定,注定了手脚命运都掌握在别人手里。”
从前在风北阁杀过那样多的人、历过那样多的事,朱心早该麻木了。她只看成败,只看利益,唯一的考虑便是不能留下对自己不利的线索。
可如今,她不想再当朱心。她其实不喜欢杀人,更不喜欢接触死亡。
双手微颤,朱心定了一定,下了什么决心似的:“穆云祈,你等我,我很快……”
像是没听见她的话,云祈的眼神渐渐失去了焦点,唇边的笑却慢慢加深,像是得意,声音却半点起伏没有,反而低缓下去。
“但就算这样,在死之前,我也做了一件自己想做的事,倒是……不可惜。”
话音将落,双手垂下,榻上的女子本就淡得几近于无的气息,这下真的停了。
倒是不可惜,什么不可惜?是此生,还是此情?
不远处,还没来得及走出房门的朱心像是僵在了原地。反身回头的动作做得无比僵硬。就在前不久,她还在挣扎着要不要救她,现在却不必了。
老天果然是喜欢帮人做选择。
永远都是这样。
走出密室,即墨清眸色沉静,看不出半点波动起伏。却在见到等在门前的亲侍,附耳上前的那一刻,略微一怔,旋即提步跃起,向着一个地方直直而去。
穆云祈?信函?
这是怎么回事?
收笔,整理,从书案前起身,朱心走到榻前,望着已经失去了气息的女子。
“老天或许是喜欢帮人做选择,但就算是注定的东西,我也想试着改改。”
改不了么?她不信。
朱心从前认命,现在却想拼上一拼。
疾风而过,木门被推开,声音虽轻,却也足够叫人心惊。因来人在推门之前没有半点声响动静,甚至于她都没有感觉到来人气息。
“小师父?”女子轻唤一声,带着鼻音,像是委屈害怕。
即墨清看着向自己而来的人,心底不知是何感觉,似乎什么情绪都缠在了一起,乱麻一样,堵得厉害。却是在她接下来的话出口之际,脑海之中闪过惊雷阵阵,劈醒了他。
“小师父,前不久,穆云祈来寻你……”
她说得很碎,像是慌乱无措,眼神里满是急切。
如果这是戏,她演得真好,半点不叫人觉得虚假。
而如果不是……
如果不是,该有多好。
即墨清浅浅笑开,一如既往:“然后呢?”
“方才,她咽了气。”
即墨清垂眼,看上去有些漠然。
太多感情交织在一起的结果就是一样都表现不出来,他的漠然不是漠然,只是忽然有些累了,觉得许多事情,他都无力承担。
哪怕是看起来再强大的人,他也会有茫然的时候,是人便都会有。
可他是即墨清,很多时候,老天不允许他累,不允许他茫然。他必须坚定,且因如今没有了可以暂时放松的地方,没有了让他可以全心信任的人,他便必须更加坚定。
穆云祈是三皇子的人,却未必对他全是算计。
在这样的时候弄了一身伤跑过来,怎么也不可能单是散步而已。
转头望一眼云祈,榻上的女子发丝微乱,衣上满是血迹,唇边却挂着抹笑,似是安然。撑着走了一路至此的人,真会走得这样急吗?还是……
收回目光,即墨清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没有异样。绝口不提穆云祈,仿佛她只是个陌路人,即墨清摸摸女子的头,一如平素,动作轻柔,满是爱惜。
“他们说,随她同来的还有一封信函。信函呢?”
女子微愣,抬起眼。
她的眼睛总是很亮,清亮透彻,很能迷惑人。便如他吧,他从前总是觉得,拥有这样一双眼睛的女子,一定不会带着多复杂的心性。
可是,有些人真是天生的戏子,一个眼神便能瞒过所有人。
如今,我眼前的这个人,到底是谁?朱心还是欢颜,你能告诉我吗?
面上似有为难,却还是有了动作。女子缓缓抬手,从袖中掏出一封信函,那纸张微皱,沾着点点血迹。
她递给他:“小师父,你是要这个么?在这里。”
“哦?”
这么轻易便给了他吗?若是这样,或许里边没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接过信函捏在手中,即墨清张了张唇,像是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带出来个弧度。
便是这一瞬,他忽然起了些侥幸心理,也许一切没有他想的那么糟糕,也许她真的只是欢颜,不是为了杀他而留在他的身边。青玄令牌还在,那样真实,不是假的。
那么,也许她对他的感情也不是假的。
“欢颜,我前些日子同你说,穹门一战很是蹊跷,我怀疑军中有内奸,为查出那些人费了许多力气。可还好,那些力气总算不白费。”顿了顿,他的眼底生出些不明情绪,“这件事情你还记得吗?”
“记得的,怎么了?”女子像是不解,微微歪了头望他。
“今日我出外,便是因为这件事情。军中来报,因穹门动乱,死了九人。”他说着,眸色幽深起来,攥住她的眼睛,“只死了九个。”
这样的话不像即墨清会说的。
只死了九个,什么叫只死了九个?
眼前女子握着拳头满是愤懑:“那可是九条人命!他们也是你的兵……”
“逃掉了一个……会是谁呢?”
清浅一句话,截住她所有言语。
是了,他那时说,军中奸细,查出来的,总总算算该是十人。他早在找时机除他们了。如今,说什么动乱伤亡,其实只是他以此为幌子清除异己的动作罢?这样做真是聪明,能不散军心,不乱秩序,不将局面搅乱、使得人心不安。
“那个人虽然逃了,但我一定会找到的。”即墨清缓步向着云祈走去,轻轻擦去她面上沾着的血迹,动作虽轻,却是不带一点儿感情,“毕竟,背叛和欺骗,对人来说或许只是不能容忍的事情,但就于军中,却真是可怖的隐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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