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江榆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但他一直很清楚,他和江榆是不同的。
江榆虽然对恶人谷有感情,但江榆对父亲的感情更重,江榆曾经和他说过,恶人谷的养父母教了他许多,也让他安然地长到八岁,但最终是父亲教育他长大,给他温暖,回归人世,他感恩恶人谷,却对父亲才是真正的相信,因为恶人谷对他好是有限度的。
所以江榆每年只是去恶人谷住一段时间,然后便可以放肆地缠在父亲身边,心安理得地做江家书院的公子。
但他不同,虽然如今他已改名换姓,他也很喜欢江榷这个名字,但他到底也是花无缺,移花宫里长大的孩子。
从有记忆开始他就一直呆在移花宫,周围都是女子,她们或温婉或高冷,却都给他的童年烙下了大大小小的痕迹。
他虽感情内敛,却也知道那些他喊着的姑姑的女人都对他付出了感情,江湖人说移花宫是个没有感情的地方,但只有他知道,移花宫的感情只留给移花宫之人而已。
所以他不能放肆地离开,即便师父们已经答应让他脱离移花宫了。
当时第一次见到江榆时,他其实是羡慕的,但换个角度想,当时的江榆可能也是羡慕他的,羡慕他能够不用那般尔虞我诈地度过童年,大师父是很凶很严格,但绝对不会让五岁的他厮杀在狼群里。
与江榆相比,他的童年已经过得幸福太多,所以他也要懂得感恩。
当年他跟着父亲离开移花宫,除了对父亲兄弟的血缘羁绊外,未尝没有对外面世界的贪恋。父亲江枫绝对是个让人一眼见到便生好感的人,这样的人是他是父亲,他心里其实是欢喜的。
不是有些姑姑口中那种忘恩负义缩头缩脑的男人,不是那种口中义薄云天内里却烂透了的男人,而是真的那种见之便觉清风朗月的男人。
幼时他不懂两位师父为何对父亲这般执着,但等到他长大懂了感情,突然就觉得可以理解了,看着书院讲坛上风采依旧的父亲,经历了岁月的沉淀更多了几分睿智,翩翩公子,不外如是,也难怪江湖人送“玉郎”这般的称号了。
江家真的很好,有疼爱他的祖母父亲大伯大伯母,也有兄弟与他一起长大,许多以前从未经历过的事情他都开始接触,江郴大哥会带着他出入各种诗社和聚会,莘莘学子,书墨飘香,那些人没有丝毫的武功,脸上却意气奋发,仿佛要赴一场决斗一般。
祖母说江榆是个混不吝的,却也会带着他走街串巷,街边小食,杂耍评书,甚至是偷窃骗局他都一一见识。
他也第一次体会到父亲对他的教导,不像师父一样严格,但也不会完全无限制地迎合他,而是以更委婉地方式来教育他,虽然他很崇拜自己师父的武功,但他不得不承认,江枫他的父亲在武学造诣上,已经无人可出其右了。
很多很多的事情,他都开始懂了。他幼时就像是一张白纸,长大八岁纸上都被人精心画上了最精致的图案,而直到现在,他才被染上尘世的颜色,好的坏的,他都开始懂得,好的激励他,坏的警醒他,让他拥有更完整的世界观,五颜六色,精彩纷呈。
但懂的越多,便知道两位师父对他的疼爱,有人的地方就会有争斗,即便是移花宫也不例外,他八岁从未见过恶,都是托了两位师父对他的关爱。
这般的看护和教导,他怎么可以辜负呢?
但……他有自己的亲人,江家人对他很好,他对江家人感情也很深,他也不想离开江家。
他很犹豫,所以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有些消沉。
最后,还是父亲找他谈了话。
那时候江家书院已经建起来了,父亲的名声也广播在外,每天基本都挺忙碌,他觉得这般的事情不应该再去劳动父亲,毕竟父亲的身体并不算太好,三餐不规律的时候时不时还会晕厥,甚是吓人。
谈话最终的后果,便是他流着泪重重点头,就像父亲说的,男子汉不违本心。
榷儿,无论是在何方,你还是我江枫的儿子,记住这点,便已足够了。
他一直都记得父亲这句话,当年烛火摇曳下,父亲端坐在椅子上,神情柔和,说出了这样的一句话。
走进枫华院的时候他心情低沉,而当他走出来的时候,他的心情已经乌云尽散,疏阔畅达了。
他有对他关爱的师父,也有一个理解他的父亲,此生足矣。
如此,他便回了移花宫,一年里大半年都在宫里,只有小半的日子会回江家与亲人团聚,与江榆恰好相反。
不过也正好,他在江家的时候江榆去恶人谷,他离开的时候江榆陪在父亲身边,也免得父亲太过寂寞。
系统:阿虞,你这个寂寞的老父亲哟让儿子们操碎了心!
他知道江榆与父亲的感情更好,但他一点都不嫉妒,真的,他已经得到了许多,他是哥哥,也合该照顾弟弟的,虽然弟弟一点都不可爱,从未承认过他哥哥的身份。
移花宫的日子没有丝毫的变化,大师父对他还是那般严格,二师父依旧对他疼爱有加,只是偶尔师父们看着他的眼神有些奇怪,就像是透过他的脸在看另一个人。
那时他并不理解,长大后他懂了,但也不敢去掺和什么,父亲和师父,对他都很重要,他不希望因为他的关系而让两方人难堪。感情之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他一个小辈并没有什么可以置喙的地方。
时光慢慢离去,他一点点长大,开始接替一些移花宫的事物,开始在江湖上以移花宫少宫主的名义行走,他见过最险恶的强盗山贼,也见过最忠肝义胆的大侠豪客,直到他接替了移花宫第三任宫主。
他也开始深居简出,成为江湖上神秘的存在,站在江湖的顶点,俯瞰江湖芸芸众生。
他突然有些寂寞,所以他回到了江家书院,以江榷的身份。
花无缺是移花宫宫主,而江榷,只是江南江家书院的公子而已。
这时江榆已经接替了父亲大半的工作,虽然还是那个嬉皮笑脸的样子,但处理事情来已经驾轻就熟,谁都知道江家书院如今有个玩心极重的代理院长,但谁都没敢看轻这位年纪轻轻的代理院长!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他曾经斗鸡走狗的弟弟已经长成了可以独当一面的人才,依旧穿着不羁,时不时还会“离家出走”,任性至极,却无人会说他的不好。
与江榆相比,他更为兢兢业业,但却没有弟弟活得那般轻松。
这次回来他在书院住了整整半年,半年里日日伴着读书声醒来,无事时与父亲手谈一局或者教导下弟弟的武学,平静祥和,再无江湖的风浪。
他……有些眷恋这样的生活了,果然江榆要比他聪明,知道什么样的生活才是对自己最好的。
但他依旧不悔,半年一过,他提着剑又离开了江家书院。
此刻他不再是江榷,而是花无缺,移花宫宫主,江湖的顶尖高手。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他在江湖上行走,认识了得心意的女子,见过父亲后成家立业,然后安居移花宫,开始培养移花宫的第四代宫主。
但他并未断绝与江家的联系,这么多年来,移花宫和江家都是他的家。
直到有一日,江家的天塌了。
江枫死了,他的父亲死了,没有任何预兆,没有任何防备,那样强大的男人怎么可能就这样死了呢?
他不相信。
所以他一个人快马加鞭回到了江家书院,走进了熟悉的枫华院,看到了……眼神木然的江榆。
“父亲……”
江榆木然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继续望着庭中的榆树,江榷记得这树是江榆寻来种在这里的,当初江榆对父亲说什么儿子不在父亲还可以睹树思人这样的话,现在想想,一切都还历历在目。
江榷的手指紧紧扎进了掌心的软肉,是他不孝,连父亲走时都没有陪在他的身边。
当年的事情他都从二师父那里听说了,说实话若是从客观的角度来看,父亲若是要怪罪移花宫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父亲还是微笑着送他的儿子离开去间接造成他家破人亡的地方。
这般的胸襟,当年他是什么都不知道的,而等他知道之后,又犹豫不决,一边是父亲,一边是师父,他都无法割舍。所以他告诉自己,总有一天会解决的,他会想到办法的。
然后就一直放任了,谁知……
父亲心中定然是怪他的,所以连他最后一面都不肯见他,就这般匆匆离开了。
他以为江榆会怪他的,毕竟江榆对父亲的感情有多深大家都看在眼里。
但江榆并没有,甚至他知道江榷心中所有的纠结犹豫,并且还告诉他父亲从未怪过他,因为父亲走之前,留下了一封信,一封给儿子的信。
信里是对他俩最后的嘱托和关心,言语间皆是坦然和从容。
江榆说:“江榷,父亲应该是知道自己快离开了。”才写下了这封信。
死前,还挂念着他俩,不是书院,不是外物,只是他们两个儿子而已。
江榷觉得自己不配当玉郎江枫的儿子,他在灵前失声痛哭,脑中全是那封信上的内容。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无法接受父亲的离开,最后还是江榆打醒了他。
没错,是以武力打醒了他。
他曾经以为他的武功是比江榆高的,毕竟江榆并没有往江湖发展的意思,每次表现出来的也没有他厉害,但他错了,江榆认真起来,他是不敌的。
江榆说:“江榷,你该知道的,我的武功是父亲教的,父亲的武功并不比邀月怜星差。说实话,父亲是不喜欢移花宫,甚至我讨厌移花宫,但你与我们都不一样。父亲是理解你的,父亲那样的人,是不会勉强自己做任何事,既然放任你做了,那么便已经真的放下了。如今你再计较这些,在我看来,有些可笑。”
江榷看着江榆渐渐离去的身影,许久颓然的身体笔挺了起来,他是江枫的儿子,怎么可以辜负父亲的期望!当初他与父亲说要不违本心,如今怎可以颓唐下去!
他是江榷,也是花无缺,注定要走比别人更加艰险的路。
世人皆说江家江榷不论是容貌还是举止都与其父江枫极相似,但只有江榷自己清楚,他的弟弟江榆才更得父亲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