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钥进房来的时候,瞿凝正和还没离婚的云夫人姜娟说着些什么。
她含笑扫了一眼唐钥,点了点头算作招呼,却没像之前那般,殷勤的站起身来拉了她的手坐到自己身边。
唐钥有些怯生生的自己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瞿凝和云夫人说话,从内容到态度,半点没对她遮遮掩掩,十分坦荡。
唐钥却听她们的对话听得有些咋舌。
“云师长大势已去,外头物议纷纷,就算是有人想要救他,也救不下来。”瞿凝如是说道。
这个有人,意有所指。
姜娟并不十分明白,不过她知道,云师长本身一直卷入了一些政治的角力,而女色上头的污点,在那些人要去刻意搞他的时候,就变成了最好的筹码。
瞿凝瞧着她依旧有些半明不明,笑道:“按照咱们少帅的说法,他牢底坐穿,指日可待。”那姓云的被女色迷昏了头,什么事儿都依着那林小姐,让她给他做翻译,让她给他牵线搭桥,让她掌管家里的钱财,而那林小姐到底是个软弱女人,窝里横就厉害,真到了要紧要慢的关头,却只想着自保,不管云师长的死活了。
这一交代,证据哗啦啦的抖出来,那姓云的能保住一条命就算不错了。
“只有一桩事,你得自己思量着,”瞿凝仔细的看了看姜娟身上的衣服:瞿凝其实心肠不硬,但虽觉得姜娟可怜,她还是半点没接济对方,救急不救穷,她可不想养出个废物来。不过,姜娟的生活是真的艰难,云师长那边对她的抚养费,是一早就没在给了,姜娟的日常花用,是靠她自己勉强做点儿绣活来维系的。
瞿凝去取了单子过来,眼中浮起了一抹淡淡的怜悯,看了一眼姜娟道:“别的关系到政务的我就不给你看了,这份单子,却是云师长送给林小姐的东西。你且瞧瞧。”
姜娟呆呆的接过来,看着上头琳琅满目的列表,眼中渐渐浮起了恨意。
她攥着单子的手都在轻微的颤抖着:“我嫁给他快十年,当初家里许婚的时候,他给我的也不过是二十几块银元的聘礼,那些东西,就是最艰难的时候,我也没想过要拿去换钱……”
多少次朝廷的围剿逼得她东躲西藏,躲在地窖里,两三天只有一碗水喝,饿的感觉胃都在灼烧。那么艰难的日子,是她一个人扛过来的。
那林小姐,又做了什么?
如今这单子上的任何一件,都比他送过给她的全部要贵的多!
凭什么?
瞿凝瞟了她一眼:“我要跟你说的,就是这桩事。你要跟姓云的离婚,算起来,竟是这么多年来的第一桩。若你只是想要个‘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欢,各生欢喜”,那这判离,应该会很快,毕竟姓云的进去了,他又是过错方。”她微微凑近了,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但你甘心么?最艰难的日子,是你为他熬过来的,现如今你什么也没做错,却要净身出户,你已经没了最好的年华,日后的生活,你要如何保障?姓云的大部分的家产都会充公,但总有例外,你难道不想争取这部分么?毕竟这些,是你应得的补偿。”
姜娟豁然抬头,那目光灼灼,像是看见了新大陆。
“少夫人,”她舔了舔自己干涩的嘴唇,声音一字一顿的带着艰涩,但渐渐流畅起来,显然是下定了决心,“您怎么说,我怎么做。反正再坏,坏不过我曾经想去自杀的那时候了。”
瞿凝深深看了她一眼:“哪怕这个寻求公正的过程会旷日持久,甚至你可能会背负巨大的压力,被一堆人唾骂?”这是可以预见的。那些腐儒,那些保皇党,那些守旧派,甚至一部分只知道“三从四德”的女人,会唾骂乃至恨不得将姜娟除之而后快,甚至哪怕是在法庭上,法官也未必会公正---毕竟现在的法官,还是男人。现在的法律制定者,也还是男人。
姜娟重重的摇了摇头:“我并不害怕那些。”她的眼眸渐渐亮了起来,“您在告诉我‘华夏妇女权益保障会’的时候,我就已经明白了。您真正想帮助的,并不只是我一个人,而是更多的,还处在蒙昧和睡梦里的女人。我只是不想……更多的人,再经历一遍我曾经经历过的那种绝望,我只是想,当未来有像外子那样的男人再想抛弃自己妻子的时候,他们能三思而后行。”
瞿凝终于笑了,点了点头:“那你把这本约法里有关婚姻的部分拿去抄录好了,背熟了,我们再来讨论离婚的下一步吧。”
姜娟依言拿了厚厚的约法走了,瞿凝这时候才叫人来上了茶,轻飘飘看了一眼唐钥:“三妹妹今儿个怎么来了?”口气淡淡的,一派温和,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唐钥却偏偏感觉到了她温和底下的疏离。
她咬了咬嘴唇:“嫂嫂,你别恼我了好吗?我……我今儿个是来道歉的,那天我回去反复思量了,我也觉得我自己做的大错特错。嫂嫂,我只是……”她欲言又止。
瞿凝深深望了她一眼,心底却愈发失望。
这个三妹妹,什么时候才能长大?什么时候才能像个大人一样成熟起来?
唐钥要是真觉得愧疚,真觉得对不起她,一早就该来道歉了,她们之间并没有血缘的维系,这本身就要疏离一层。毕竟,只有直系血亲,可能才会一再的,无条件的去包容和原谅一个人。
“三妹妹的歉意,其实不应该对我来说,”瞿凝轻叹一口气,眸光温和但疏离淡漠的看着她,“我那天就对你说了,我到底是个新来的外人,你不信我真的不要紧。所以,其实这也没什么可以道歉的。但你得想想,你说出这家里没一个人能信这样的话,要是被疼爱你的哥哥知道了,他得有多伤心多难过?你哥哥可是亲口对我说,日后为你挑选婚事,不会以利益为重,第一是要你自己中意。”
唐钥神色一震,喃喃道:“哥哥也会难过么……”
瞿凝瞟了她一眼,心里愈发觉得无奈起来:唐少帅怎么会不难过?他要是真的知道唐钥心里连他也一点不信,不过是扮个兄友妹恭的样子,他怎么可能不伤心?唐少帅虽然外表傲娇又冷淡,但他还是一个人。只要是个人,人心就是肉做的,何况她能看得见,唐少帅这种铁血男儿,其实反而有一颗格外炙热的内心。而唐钥,就是他很在乎的亲人。
但唐钥显然一点也没感觉到啊。
可怜的唐少帅,在家里还真是……一个真正的亲人都没有呢。
瞿凝瞧着唐钥的神色,心里却又浮出了另外一个疑窦:有些事情,总不会是由来无因的。
唐钥养成了这种谁也不信,胆小多疑,简直如同惊弓之鸟一般的性子,应该和她过去的经历有关。但她一个后宅女子,据瞿凝的了解,也没经历过什么大事,唯一可能对她的性格最可能产生改变的重大挫折,大概就是她母亲的早逝。
可是唐少帅一早就已经将那些罪魁祸首清出了唐家,按理之后剩下的那些人,该有数年不敢多有动作才对,即便是有动作,也最多是些吃食,份例上的小手段,怕是连排挤她都不敢明刀明枪的。可唐钥还是被养歪了。这么说,最有可能的,就是就唐夫人的死,还有些……
瞿凝豁然一惊,浑身一震,她也被自己的猜测给吓到了:对,只有这个可能性,才可能让唐钥变得像现在这样多疑多心。否则,她一个年纪小小的女孩子,总会对男性长辈,比如父亲和哥哥有孺慕和依赖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怕生怯懦。
唐夫人当年死的时候,唐钥不过五岁,哥哥不在家里,母亲重病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拖了很久。嫡母重病,唐钥应该很担心,或许……还一直在房中侍疾。但一个五岁的孩子,未必坐得住,也许在房里钻进钻出,以五岁的孩子的身量,随便在房间里哪个角落里一躲,怕是就能藏得好好的,不被进去的大人发现吧?
瞿凝的心里,已经勾勒出了一副具体的画面,她不动声色的看了一眼唐钥,欲待要问的话在嘴边打了个转儿,到最后还是没问出口。
事情到底是过去这么多年了,她自问是没这个本事,能解开唐钥心里的这个结。慢慢来吧,只要她想的那个猜测是真相,总不会被一直掩埋的。
***
实际上深受那场宴会影响的人,还有一位。
就是法国公使爱丽丝。
以她的身份,在国内也是名媛名流,而在法租界,就更是一呼百应了。
爱丽丝那天知道了毒害自己害的自己流产的罪魁祸首居然是口红,她当时就恨不得去撕了那制造口红的生产厂家,回到家里,就立刻把家里的口红全给搜罗了出来。
法国公使那天刚回到家里,就立时瞧见他的夫人怒气冲冲的,只对他说了一句话:“理查,我要告到他们p&v破产为止!理查,我告诉你,你要是不帮我,不帮我们儿子报仇,我就立刻一个人坐船回法国去,你就一个人呆在远东好了!”
法国公使一愕。
平时素来性子明快硬朗的爱丽丝,说到“儿子”的时候,已经语带哽咽,最后明明是放狠话,但更是拿帕子捂住了脸,已经泣不成声。
他连忙哄了她好一会,帮着她擦去了脸上的鼻涕眼泪,就抱了抱她,目光中带上了几分坚定:“爱丽丝,别哭了。出了什么事,你告诉我,我自然是站在你那边的。”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