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来,接把手。”冷琮远远跑过来,嘴里叼着根冰棍,一手举着根没拆的冰棍,另一只手紧抓两瓶装着可乐的玻璃瓶子,瓶子上一层水雾,他抓在手里直打滑,眼看就要掉了,我忙起身接了过来,“这么奢侈?”在上海百货商店倒是见过,棕红的液体灌在一个个弧度圆润的雕纹玻璃瓶里,只是当时是大冬天,也丝毫没有动尝尝的念头。大夏天的时候,苏州城里极少见这中药似的玩意儿,苏州城里因为少,也就卖得奇贵,久而久之便认定是不菲的饮料,不再动买的念头。
“你就老土了吧,才几个子儿,把瓶子还回去还能再退几个子儿。跟着哥,吃香的喝辣的,亏待不了你。”冷琮两个袖子卷在胳膊肘上,空出的手抹了抹头发,那冲天的短发便带上手上的水珠。把那根冰棍的包装撕开递给我,“有什么烦心事说来听听。”看着我瞪大双眼,“你来南京快四年了,加上过去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拉着我散散步的先例,定是有事了。”
我约着他出来走走,倒还真没什么企图,只是这样被他一剖析,才深觉他偶尔也是细腻得让人惊叹,过去不过同蒋芙雪或是别的系一些女学生出来转转,喝点咖啡什么的,聊来聊去不过谁家的表哥留了情却抽了身,空负了表妹一颗芳心;又或是谁弃了家人背了骂名,同一个不知哪里来的进步青年往内地走了,课堂上便空了张座位与旁人久久不平的惋惜、不屑亦或是赞叹。往常这样的聚会里,因为我是早早就算订了亲的,即使被提起,也是被打趣两三句便饶过的,我便既满足了自己听流言的好奇心,也免于身处流言的尴尬,可现在这个状况,我与博容的现状又该怎么说出口呢?非但是不能再与她们交流,现下,我连真正诉苦的小姐妹都没有,流言这东西开头不外乎是当事人告诉了一个小姐妹,然后便是拦不住的滔滔黄河水,决了堤就无从考察最初缺的口子在何处,怪只能怪当事人自己与别人乱说。
我突然发现这个亭子,正是端午之前我与博容坐过的亭子,那天雨云绕着钟山,氤氤氲氲一团,翠绿的钟山空灵而飘渺,而今天白云高悬在钟山顶上,树木清晰得仿佛叶脉纹理都一览无遗。
“博容大嫂有个表妹——”我咬咬唇。
“叫玲玉。”他咽下一口可乐,斩钉截铁地说。我惊异地盯着他,“我在名为写风土人情,实为追八卦新闻的报纸做记者,真要知道些什么,有什么难的。”他这样说,全然没有往昔带着的戏谑的骄傲,双臂搁在大腿上,拿着的可乐瓶垂在双腿之间,继而抬头咬牙切齿地说:“你若是不贪慕大富大贵,我明儿个就开始给你找个如意郎君,他写诗来你研磨,当然换过来也可以,嫁人之后定让你过着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日子;你若是想要荣华富贵,我明儿个也开始给你找达官贵人,牵线搭桥,没有名分也定让你安安稳稳住在小公馆里,去他的什么张家。”冷琮一向嘻嘻哈哈,即使严肃也是平和的,今天这般愤愤,我倒慌了神,转念一想,他许是打听到了什么,比我看到的还要触目惊心。
“博容,和玲玉,到底……”我眼巴巴盯着他,我在风暴的中心,却也没有什么惊涛骇浪,只是这么多年的婚约,现在这样无声无息,连个交代都没有的结尾,如同说完了上句,却怎么也等不来下句,心中难受,急于求个痛快。
他沉沉叹了口气,可乐瓶放在一边,双手压住我的肩,郑重说“博容和玲玉已经订婚,就在上个礼拜。”说完紧盯我的眼,“想哭吗?哭出来,这儿也没人。”
我连吸三口气,我等了许久的订婚宴,终究是等不来的,眨眨眼,眼中却是涩涩的,没有泪,“我娘知道吗?”
“我没和她说,也没和我爹说,估计她是不知道。”
我点点头,娘为此事定是自责不已,“咱们慢慢一点点告诉她,别让她难过。”呷一口可乐,“哼”一声,“冬天还急急赶去上海买衣服,算是白买了。”
他干笑一声,“那也不是白买,迟早都要用得到的。你,是不是感情也淡了?”
我朝着他笑笑,我不知道,从六月到现在三个多月,起初如刀子在剜,后来觉得心都被他,被他的父母挤碎,现在反倒能笑看云淡风轻。
“你对我那双胞胎姐姐知道多少?”娘从北平回来的时候,我还太小,但冷琮长我好几岁,他应该多少是记事的。
“我从来都没听说过她,嬢嬢和我爹大概说好这事越少人知道越好,暑假里家里的事情,也是你去了莫干山之后我才听嬢嬢和我讲的,听说你还和她打了照面,我还没正正经经瞧见过,知道得还没你多。”
“她过得好像很不好,我回来后还想找她,怎么也找不着。”
他大概觉得我该恨她的,“你可没这么大度,我想法子找找,可是,你和她一起,怕是不大合适吧。”
我苦笑,事到如今,不管走得近不近,都无法改变我们是姐妹的事实,何况,我隐隐觉得,她这样的生活,大概我也有责任……
“莫干山好不好玩儿?”先前他是强打精神,这一问似乎话中有话,我心里咯噔一下,告诉他程虹雨的事实,似乎比听博容的事实还要难。
“还,还行。”他探询的目光却不是这模棱的回答可以满足的。“嗯?虹雨?”我指指他的身后,那边一行四个人,莎莉挽着程昊霖的胳膊,程虹雨与李睿晟肩并肩比莎莉他们慢了半步,程虹雨正抬手指向我和冷琮向程昊霖招呼,这一场寒暄是躲也躲不掉了。冷琮啊冷琮,程虹雨如何,你还是自己看吧,她不过空长了一张刚好能与秀绮相称的皮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