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后第一天,海州监狱领导层在监狱长办公会会议室聚集。
这是每年的惯例,但与惯例有所不同的是,这次会议与几天前刚刚召开的紧急会议一样,除了监狱长夏文渊缺席外,其他监狱领导全部到齐。
会议桌上正中的位置空着,左右各坐着政委王齐远、集团董事长庄重、分管队伍工作的副政委张扬、分管生活卫生的副监狱长江上卿、分管行政后勤的副监狱长左啸、分管教育改造的女副监狱长徐心、集团副董事长赵梦梁、被定为副处级但尚未明确职务的殷姿和政治处主任“高总”,驻监监察室主任秦凯丰也罕见地坐在了会议桌上。
除了会议桌上坐着的这些人,几个主要科室的负责人和各片区负责人沿着会议室的墙边依次坐下,算是列席会议。所有这些人围成了一大一小两个同心的椭圆,独独空出了最中间的一个座位,这样显著的缺憾更加烘托出缺席者地位的尊贵。
会议室里非常安静,没有了以往每次开会前的窃窃私语,使得会议尽管还没有开始,却像是已经进行了很长时间。
王政委咳嗽了一声——这一声咳嗽很不爽利,以往,这样的咳嗽像是喧嚣的休止符,与与会者在会前的低语交流一样,是会议正式开始前不可或缺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但今天的这声咳嗽在原本就已经非常安静的会议室里回响着,像一只形单影只的孤雁。
“这个……下面,我们开始开会。”王政委环视了一下周围坐着的人们,会场过于安静的气氛显得有些凝重,让王政委感到非常地不舒服。
“今天的会议,是根据夏监狱长的指示召开的。会议主要有三项内容,第一项议程,由张扬副政委通报对钱克用同志的处理决定;第二项议程,请各片区汇报春节期间的主要工作并请各位分管领导进行点评;第三件事情,研究讨论这批因历史遗留问题刑期二十年以上犯人的排查和减刑计划安排。”
“下面,进行会议的第一项议程,请张扬副政委通报对钱克用同志的处理决定。”
副政委张扬按亮面前的麦克风,把手中的红头文件举得高高的。张扬对王齐远的会议安排充满了抵触情绪,每一次表彰决定都是他念,而处罚决定都留给了自己。这个狡猾的老狐狸,总是在有意无意间在大家的意识中把自己描绘成一个不近人情的“黑脸包公”。但官大一级压死人,对王政委的鬼蜮伎俩,张扬虽然心知肚明,却也无可奈何。他只好故意把文件举得高高的,是向在座的人强调自己只是一个“传声筒”而已,虽然这么做到底会不会有效果张扬自己也不知道,但在王政委的眼皮子底下,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张扬尽量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念道:“江南省海州监狱关于对钱克用同志的处理决定——各部门:钱克用同志,男,现年46岁,江南省海州市人,原任海州监狱第十四监区监区长。该同志自任职以来,放松自我要求、降低做人标准、失守制度底线,会议纪律作风败坏,政治纪律思想麻痹,在干部群众中造成了恶劣影响,破坏了海州监狱狱警队伍的良好形象。为严肃纪律、整训作风,经研究,决定免去钱克用同志十四监区监区长职务、免去正科实职领导职务,给予离岗察看和行政记过处分,在全监予以通报批评一次。组织希望,钱克用同志能深刻吸取教训,认真查摆问题……”
“啪!”
一声响亮的声音传来,把正在念稿子的张扬吓了一跳,他抬起头,看见钱克用正站墙角的一个位置上,他的脸色发紫,浑身剧烈地颤抖着,刚才的声音是他用手拍打椅背造成的,如此响亮的声音,竟然不像是从人的手上所能发出的。
“钱……钱克用同志,你不要激动。”张扬本来习惯性地差点喊出他监区长的职务,猛地想起来他的职务已经在刚刚被自己亲口免去,只好生硬地改口说成“同志”。
张扬用尽量缓和的声音说道:“钱克用同志,这里是会场,会议是有会议的纪律的,有什么事我们坐下来慢慢谈,你先……你……你想干什么!你这是干什么!你不要冲动!”
只见钱克用已然离开了座位,他握紧双拳,两只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向张扬所在的位置一步一步地走了过来,口中低声道:“不过是开会的时候发了句牢骚,至于这样么?你知道老子走到今天的位置花了多少代价,你们这帮畜生!要死一起死!要死一起死……”
张扬本能地想往后退,但他的身后却是椅子的靠背,他想站起来夺路而逃,但理智却告诉他以他的身份这么做显然不可以。张扬只好努力克制住让自己钉死在椅子上,两种不同想法驱使下的躯体的作用力施加在椅子上,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
王政委依然没有任何表态,“高总”却已经站了起来,这倒不是他有多么地见义勇为、拔刀相助,或是与张扬之间的关系有多么地肝胆相照。而是因为“高总”作为张扬的下级,关键时刻“忠心护主”的戏码总归还是要上演的。
“高总”走到钱克用的身后,伸出一只手,按住他的肩膀,说道:“钱老,你冷静点,事情不是这么个处理方法。”
他这一招果然奏效,钱克用不再盯着张扬,而是转过身来看向了“高总”,声音也从低吟变成了怒吼:“你他妈算是个什么东西,老子干监区长的时候你还是个学生呢!现在反倒教训起老子来了,老子他妈的先和你同归于尽。”
说着,钱克用的一双手死死地掐住了“高总”的脖子。“高总”对突然发生的巨大变故有些不知所措,本能地反抗,但钱克用的力量巨大无比,使他完全没有能力作出有效的抵抗。
王政委终于站了起来,他一直在等待钱克用做出过激的行为。面对如此严厉的惩罚,“莫须有”的罪名显然是靠不住的,但大闹会场、伤害领导就可算名副其实了。
王政委一拍桌子,怒道:“队伍还管不管了,还当不当我这个政委存在?你们都是木头雕的?给把这个疯子抓起来,关到禁闭室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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狱警们常常自我调侃这份职业是“无期徒刑”。
的确,对犯人们而言,即便是真被判处了无期徒刑,甚至哪怕是死刑缓期两年执行,只要认罪伏法,就可以从死刑缓期两年执行减刑到无期徒刑,从无期徒刑减刑到二十年有期徒刑,再一点一点地减下去,总有重见天日的一天。
狱警们则不然,他们从干这一行开始,一直到60岁退休,这期间除非你辞职不干,否则真可算一入牢门深似海,绝无提前结束的可能。
这种说法虽然略有些夸张,但其实还有更加难言的隐痛。
放眼整个社会,很少有哪个机构会像监狱这样人口高度集中且矛盾极度尖锐,几万人集中在一个狭小的区域内,狱警和犯人之间又是水火不相容的两类人。这里是所谓的“阶级矛盾”和“敌我矛盾”的最后自留地,这样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狱警,在复杂的斗争中一次又一次地向对手学习,无可避免地与跌落成为与斗争对象同样的一类人。
长此以往,狱警和狱警之间、狱警和犯人之间的关系变得不那么确定了,狱警渐渐学会了借助犯人的力量来对付其他狱警,甚至用对付犯人的手法来收拾自己的同事。
这样的手法之中,就包括了禁闭室。
其实,禁闭室早期的用途只是为了对付那些具有高度危险性的犯人,后来,随着“心理战”的发展,渐渐演变为对付那些不听话的犯人的一种惩罚性措施。
后来,鉴于这项措施文明且安全,效果又出奇的好,在某一任监狱领导脑洞大开的奇思妙想下,禁闭室被引入到了狱警管理工作中。
其实,这样的案例在监狱中并不算稀奇,类似的情况也时有发生。很多时候,监狱领导们会把某种自认为很先进、高效的管理手段在犯人们身上实验一把,在确定其效果真实可靠后再“移植”到狱警的身上。
这么做原本也无可厚非,但禁闭室在“移植”的初期还是在狱警中引起了轩然大波,一封封申诉和信访雪片似的砸向了江南省司法厅。好在正像鲁迅先生所说,中国人不过是在“争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和“坐稳了奴隶的时代”之间徘徊挣扎而已。于是,在省司法厅的居中调停之下,这项工作最终还是顺利地实施了开来。
钱克用被关进禁闭室后,监狱长办公会会议室里终于恢复了安静。
这安静持续了很长时间,所有人都在重新理清思绪、平稳情绪,以准备迎接下一个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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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是钱克用大闹会议室消耗了与会者太多的注意和精力,在汇报和点评春节期间工作时,所有人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无精打采。
但这种慵懒的背后,更像是下一次冲锋前的休养生息,一股涌动的暗流正充斥着会场的各个角落。
“还真够狡猾的。”副监狱长徐心在记录本上胡乱地写着,用手捅了捅旁边坐着的副监狱长左啸。
他们两个年轻的监狱领导之间的攻守同盟几乎在整个海州监狱都是公开的秘密,这样的“笔谈”也是历次会议中常有的事。此刻,徐心笔下的“”显然正是指会议的主持者、海州监狱政委王齐远。
“怎么说?”左啸接过徐心的记录本,在徐心的笔迹后面接着写道,一点都没有忌讳与会者们暧昧的目光。的确,所有人都怀疑巩固徐心和左啸之间同盟关系的除了权力之外,应该还有其他一些更加亲密的东西。不过,传言只是传言,尤其是在所有人都还拿不出切实的证据之前。
徐心拿回自己的记录本,有些嗔怪地瞪了左啸一眼,似乎为他的放肆而恼怒。但这种情绪似乎也并没有影响到她继续这次“笔谈”的兴趣,她在记录本上画出了一段波浪形的线条,在第一个波峰下写下了一个“钱”字,在第二个波峰下写下了一个“高”字,又在两个字之间的波谷上写下了一个英文单词“NO”,构成了一幅言简意赅的图片。
徐心在图片的旁边写下两个字“可懂”,又画上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以左啸的能力,自然能看懂徐心话中的意思——王政委在会议议程编排的时候,就已经考虑到了今天的会议绝不可能善罢甘休。所以,刻意把两个可能引起剧烈冲突的议题安排在一前一后,而把不容易产生分歧的议题安排在中间。而现在,正是“中场休息”的时间。至于“钱”和“高”,自然是一个代表钱克用,一个代表高翔远,这两个人也必然是两场争端中立于风口浪尖上的人物。
左啸感兴趣的是,他一直暗暗赞赏的“高总”,是会像钱克用这样一败涂地呢,还是会出奇制胜,挽狂澜于既倒呢?
一旁的徐心看左啸久未作答,皱着眉头又用手肘捅了捅左啸,在记录本上写道:“想什么心思呢!”
左啸微微一笑——女人,总是这么性急,总想知道一切、掌握一切、操控一切,却又常常心有余而力不足。他接过徐心已经递过来的记录本,学着徐心的样子,画出了一男一女两个小人,在两个小人中间又写上了一个大大的“赌”字。
说实话,左啸的确可算是海州监狱的第一才子,他年轻而位高权重,帅气且幽默风趣,写得一手苍劲有力的柳体字,寥寥几笔画出的两个小人,也是惟妙惟肖、颇得神韵,让人一眼就能看出男的正是“高总”,而女的却是殷姿。
有这样一个优秀的男人在旁支持,徐心既觉得安全,却又充满着危机感,他总是比自己站得更高、看得更深,总能在危急的关头帮助她化险为夷,却又从来不告诉自己他的所求。在这样一个权力交错的体系中,纯粹的付出和施舍是决计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只有“礼尚往来”的关系才能长久,但左啸却似乎对徐心所能给予的漠不关心,因此,徐心总是在心底深藏着隐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