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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着血红的夕阳挂在天边,克里斯仰面躺在茅草屋的阁栏走廊里,脚搭在竹楼外面。她抬头去看天空,心中却思潮起伏。
熊戴影轻声叫了句:“小飞他们回来了。”
克里斯早就听见了“草上飞”叶旋飞转的声音,这时听到了一阵渐近的脚步声,才坐直了身子,来人只有三人,宁一飞、滕楚凉和青须老者。
熊戴影问:“怎么又回来了?不是出了什么事吧?”
“当然不是。”克里斯回答,一边指着滕楚凉,一边道:“能让滕大哥露出这样高兴的表情,怎么可能是出事了?”
这下,克里斯很感兴趣了。
熊戴影一开始还真没看出来,滕楚凉那张大脸上有什么特别高兴的表情,克里斯一提,他倒发现了一丝端倪,心道:原来谷主一高兴,皮肤就泛红,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主子察言辨色细致入微,自有一套,远远比我来得老道。只消一个眼神,她便知对方是何想法,有甚顾虑;只是一个细小动作,或开心或难过,她都能分辨一二。
克里斯看了眼青须老者,然后又收回目光。“显然,有人对我不放心。”
熊戴影揣摩着克里斯的话,然后点点头。青须老者肯定是王诜派来的,这个王大人总是爱跟主子较劲,看这样子是把主子当成“货真价实”的男人了。
这时,茅草大屋的门给推开了,两人转头一看,就见訾灵跑了出来,她目含泪光,口中也不知说些什么,一下就扑进克里斯的怀里。
来者三人见状,脚下加快了步子。青须老者先冲了过来,他脸上犹似罩了一层寒霜,厉声问道:“可是道长有失?”
而后赶到的两人目光情不自禁也一齐望向克里斯,面上神情俱是十分凝重。
克里斯反倒不知如何回答了。
高靓儿也从屋里出来,一见来人,又见小师妹当众扑在男子怀中,当下觉得不妥,忙道:“师妹,师姐的毒解了该高兴才对,你这样子作甚?”
“毒解了?”这是青须老者万万想不到答案。
訾灵听到声音,才发现男子的手揽着自己,当下从他怀中退了出去,向后避开两步,眼圈一红,似乎又要掉下泪来,道:“小乙哥哥救了师姐,我一时高兴……”
这消息让滕楚凉和宁一飞也都十分惊诧,但见欧阳峰脸上微微一笑,便知是真的,咧开了嘴喜得合不拢来。心中都想:欧阳大哥(贤弟)真让人既惊讶又佩服!
见欧阳峰脸上没有丝毫欺瞒作伪的神态,青须老者满腹疑窦,紧问一句:“可否让老夫去探望一下?”
见两位女道士把青须老者请进屋,克里斯眼睛一翻,露出怪样,心想:他不相信,也是情理之中。
青须老者快步走到麦秀身边,一撩衣袍,坐在竹席上。转头看看她的脸色明显变好了,再看那小臂上的伤口,黑蓝之色已经尽退。他已迫不及待想要找到答案,伸指搭她腕脉,那青须长眉都抖了几抖,一股寒气从手指传来,霎时间便似玄冰裹身,不禁让人籁籁发抖。
围观的几个女道士,见他神色,也知道此刻他是什么心情,她们每个人也都探过师姐的脉象。
青须老者突感冷气侵骨,知道不妙,刚要行功相抗,却发现寒气忽然大减,转瞬就没有了。再探之后,他心中暗暗称奇,麦秀的脉象平稳、余毒已清,如此捡回一条性命,已是世间之奇了。
再想想那股残留的寒冰气息,没想到那欧阳峰年纪轻轻,内功却练得这般之纯,现在他功力尚轻,可十年之后,便不能小觑,道家能成此气候者,实属幸事。想到这里,他轻声道:“老夫这就为她疗伤。”
一言未毕,青须老者伸出右手食指,在麦秀后背大穴分点了三下,又用双掌按住她腰间。
几人知道老者在为师姐疗伤,在一旁默默守护。
过了一盏茶时分,就见麦秀头顶冒出丝丝白气,老者遂松开手掌,他内力深厚,损耗些内力救人,也只需打坐片刻,凝气调息,便可应付裕如了。米钰等人见师姐本来脸色白得吓人,只这片刻间,双颊就有了红晕。
屋里人运功救人之际,克里斯转头去问滕楚凉,道:“滕大哥是有了什么发现吗?”
滕楚凉笑笑道:“知我者贤弟也。我们回到这里,是来取一样东西的。”
“什么?”
“贤弟随我来看吧!”
说罢,滕楚凉带着他们几个走到了茅草大寨前的空旷广场上,绕过是那些黑色尖柱,往西南角的一个角落走去。
就见一块圆锥形巨大的青石立在那里,里面镶嵌着一块龙纹石板。
滕楚凉双手按在青石岩上,一用力,蓦地喀喀几声响,青石岩分裂开成六七块散石板。青石板最上端的石板比其他几块高出了几寸,滕楚凉将它取下,双手捧着。
克里斯和熊戴影大惑不解,上前一步看那块被取下的石板,上面刻着一个人形图案:一个身材矮小的老者,他眯着眼,脸上画着些奇怪的纹路,留着山羊胡,头上戴着一顶奇怪的牛头帽,一对犄角连着两只牛头,弯曲的牛角被几根交结的丝线连着,正中挂了一只铃铛,左犄角下两寸也挂着一只铃铛,那两颗牛头头骨一左一右垂在老者脸颊两侧,牛头细长已经到了老者的腰处。他身穿一袭袍子,手中拿着一个骨杖,胸前系着一个铜盘,赤脚站立。看过的人都不免觉得这图案雕得活似真人一般。
滕楚凉道:“我们把周围大大小小的岛都探过了,其中一个岛子上有一座比这里还大上许多的茅草大寨,是可惜那寨子的大门紧锁,进不去。”
克里斯问:“这石板难道是开启寨门的机关?”
滕楚凉夸赞道:“贤弟真是绝顶聪明。”
“那寨子的广场前,有个龙形泉眼,上面有三个凹槽,滕大哥看过之后就跟大家讲,需要三块石板。”宁一飞指了指滕楚凉手中那块,道,“那凹槽跟这石板是一模一样的形状。”
滕楚凉道:“贤弟可记得我们进那座‘宋城’之前,先走过那个十字通道,我曾说过它似曾相识。”
“记得。”
“我和洪帮主一起去探,发现那通道并非平直,而是斜着向下的,那明显是‘古十’结构。”
“古十?”三人异口同声地问。
滕楚凉把那块石板递给了熊戴影,捡起块小石头在地上画了起来。
“小篆的‘十’便已是一横一竖了,可大篆的‘十’还沿用结绳记数的年代的写法,一竖加上绳结的一点。可比这更久远的上古时代,‘十’更像是个分开的树叉,有三趣÷阁,两个树枝加一个树干,这便是‘古十’。”还不等他们发问,滕楚凉就解释道,“上古滕州因境内龙泉腾涌而得名,黄帝封第十子于滕,所以我腾国贵族的墓葬始终用这个‘古十’做墓穴甬道。当初进到那个通道时,就让我觉得非常熟悉,只是后来进了宋城,岔开了我的思路,让我以为只是个巧合,便没再去细想。”
滕楚凉所讲已经让克里斯应接不暇,只顾消化他话中的内容。
“自从到了这里,我仍觉得岛上的格局有些熟悉,船巡一圈,我发现了,大小岛屿明明就是按‘古十’的结构排列的。”
滕楚凉在地上划出一个中间有圆点的一竖,又在它上面分别画出一撇一捺,正好三趣÷阁。
宁一飞恍然大悟道:“‘古十’对应的是三?”
“正是!”滕楚凉站起身来,指着熊戴影捧着的石板道,“石板有三,巫医、星师和战士。毉者,祝通鬼神、愈疾活人也;战士,冲锋陷阵,喋血沙场也;星师,观星宿,占祸福,断兴亡也。三位便是守护上古腾国之人,缺一不可,所以大寨的龙泉里是能放下三块石板的凹槽。”
克里斯忽然想起来了:“我们这里是医馆,所以对应‘巫医’。”
点点头,滕楚凉神情略显忧郁地说:“我怀疑,不论是什么人修建了这些建筑,此人不但与腾国有关,亦与宋国密不可分。”在滕楚凉心中宋、滕两国是水火不容的,如今却在建筑上两相交融,让他实在不敢相信这种矛盾的存在。
克里斯心想:哎呀,也不知道独孤良翾是哪里的人?
“贤弟既然治好了那女道士,不如助为兄解开这大寨之谜,可好?”
“这么好的机会,跟大哥学机关术,小弟自然愿往。”
不久之后,四人汇合了青须老者,动身离开,向他们先前所在的大寨进发。
时不我待。太阳逐渐沉入西方的地平线,草上飞掠过河面,前方有一连串大小岛子,上面都是茅草屋建筑,而王诜等人等候的大寨,便是在一座圆岛上,那位置就像是滕楚凉画过的“古十”一竖上的那个绳结圆点。
停好了船,他们顺着甲板前进。经过几个斜坡,克里斯发现这里的地形稍微复杂些,还有几处木板搭的小桥,下有清泉流淌。最后一条通向大型建筑群的道路显现出来,道路两旁大的六角形茅草屋与小的圆形茅草屋交叠错落着。
听到士兵来报,滕楚凉等人回来了,王诜从旁边的一座茅草大屋中走了出来。再听青须老者一讲,说克里斯竟然将麦秀的蝎毒解了,包括洪七里在内,众人都是惊诧不已。
他们一起来到了广场前,克里斯看到了一个坐在水中的圆形石雕柱,龙泉其实是一个喷泉雕像。背面是一个巨大的龙头,嘴中喷出一股水注,正面是龙身,在龙腹上有个长方形,上方连卷云纹,下方为盘龙卷尾,左右饰有鼍龙璎珞。
那长方形上有三个凹槽,其中两个已经填上了彩色石板。
克里斯饶有兴致的看石板上那精雕细刻的人形图案。右边的那块石板上,也刻着一个同样戴着牛角盔的男子,身材矮小,也就比那巫医像高上两头,俨然是一对父子的感觉。他身披的斗篷是用红色的兽皮和头皮制成,在斗篷下他穿用铁环紧扣的狼头皮衣。他脖子有点短,顶着那个巨大牛角头盔,像是直接戴在了肩上。他的臀上悬了一把长剑和一把匕首,手中握着一柄长斧,左手持了一杆鱼叉,背后还背了把弓。
再看中间那块石板,上面刻着人,从身姿来看俨然是位翩翩少女。她长相清秀,黑发杏眼,十五六岁年纪,身穿柔软的纯白色长袍,一条布片一面勒在腋下,一面绕过肩膀,肩膀上装饰着白色的羽毛,向上翘起,看起来像是天使一般,布片上还坠着层层叠叠的流苏。她左手捧着一张画卷,右手拿着一本书。画卷是半展开的,可看到上面画了些黑黑白白的棋子。
克里斯掂量半天,转向滕楚凉,指着右手的小矮子,问:“这家伙是战士?”
滕楚凉微笑着低头看她,问:“怎么不像么?他可是战神呢。”
“一个侏儒战神?”克里斯干笑了两声,道,“战神不都是身材高大,孔武用力的样子吗?”
滕楚凉知道她对中原文化不甚了解,便解释道:“黄帝称天子之后,尊自己的死对头蚩尤为‘兵主’,也就是战争之神。天下再出乱象之时,黄帝将蚩尤之像做成军旗,诸侯以为蚩尤未死,而是归于了黄帝帐下,便不战而降。当然军旗上并不显得蚩尤矮小,而是一副兽甲无头的样子,后来越传越玄,他便成了四目六手、牛首十趾,力大无穷,刀枪不入的形象了。”
“那这女子便是星师?”
“她是九天玄女。”滕楚凉道,“若无手执天书的玄鸟之后相助,黄帝又如何能打败蚩尤呢?得洛书河图便之星宿变化,可未卜先知。”
“原来如此。”克里斯对这些奇幻之事并不深究。
“再加上这尝百草的神农氏,便是战士、巫医和星师!古滕王把他们奉为护国三士。”
滕楚凉接过熊戴影递来的石板,小心翼翼地把最后一块放了进去,背后的龙嘴里那最后一股水注渐渐变小,而后停止喷涌。
众人就见龙泉雕像的后方,一道黑黢黢的门,缓缓打开了。
这次行动,宁一飞、秦禹九、张长北、别三奇、常鱼通等人和几个伤兵在外面的寨子等候,王诜给他们留了一组守卫士兵。他亲领另一只小队与滕楚凉等人进大寨。
此刻天色渐暗,王诜让士兵从寨中取来了一些火把,分给大家。
滕楚凉左右看了下,确定所有人各就各位了,便打了个手势。洪七里、克里斯、熊戴影和他先行,青须老者和王诜带人押后。
进入寨门,所有人都吃了一惊,里面并没有什么房子,而是由无数根尖木桩扎成的高大木墙,它们围成圆形,一层套一层,一层比一层高,总共三层。
“这里很像是个祭坛。”克里斯从自己看到的猜测。
举着火把,滕楚凉他们向上走去。
等走到了尖柱通道的尽头,中央是一个圆形的平台,此外,什么都没有了。
滕楚凉一脚踏上平台,脚下的地面竟然是木板铺成的,而更奇怪的是上面有一圈圈的纹路。他们四人同时把手中的火把举高,克里斯看到的地面,是以不同半径画出的无数个同心圆,她轻轻用脚踩了踩木板,发出砰砰的声音。
“怎么听声音像是空心的?”
滕楚凉立刻明白了这木板下面一定有什么东西潜伏在里面。某种直觉——或者仅仅是运气——让他心跳略为加快。他喃喃道:“这该不会是殸龙阵吧?”
“什么是殸龙阵?”王诜问。
克里斯突然感到脚下一阵震动,她迅速向前方闪避,一股劲风从腹部袭来,她急忙在空中扭转身子,七八根巨大的尖刺,与她擦身而过。
等她落地之后,又感到脚下震动,急忙闪躲,一阵“啪嗒啪嗒”的响声,果然刚刚所站的地板又弹出了十来根尖刺。
滕楚凉提醒其他人:“大家都不要动!”
就见她左躲右避,直到落进了最中心的那个圆圈内,才没继续冒出的尖刺木桩。当克里斯以为没事的时候,那些弹出来的尖刺木桩,在它们所在的那个圆圈内,各自开始转动,那慑人的场面让她惊心动魄,好在最后它们绕了四分之一圈之后,慢慢收了回去,地板又恢复了原状。
被吓了一跳,克里斯怒道:“这该死的玩意儿到底是什么!”
洪七里答道:“这是地刺机关?”
大家看看自己的脚都已经踩了进来,可不是所有人都有小乙那般好的轻功,士兵们一个个哭丧着脸,脚下是一动也不敢动。
“大家稍安勿躁,且看在下的!”滕楚凉轻轻笑了下,缓步侧行,慢慢移到了墙边,而他脚下没有出现什么可怕的地刺。
他心中庆幸,真的让自己猜中了,他朗声告诉大家:“不要抬步前后移动,而是轻轻拖步侧行,到了我这头儿就可以退出来了。”
听言,大家乖乖照做,一个个的都轻移慢动。
克里斯觉得太神奇,这殸龙阵为什么前后移动就出地刺,左右侧步移动却平安无事?
滕楚凉趁着大家往出撤,顺着墙边,走到一处木柱前停下。那些木柱上挂着一个横放的大木柱,上面还有两个洞。
洪七里和熊戴影已经退了出去,走到了滕楚凉身边。
滕楚凉将手伸进那木柱的两个洞里,各从里面拿出一对长把木槌。
克里斯眼尖,自然也看到了,她问道:“滕大哥,这个阵法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殸龙阵就是靠震动的声音震动才能开启,贤弟你刚才向前踏脚发出的震动引出了地刺,只要侧行自然就不会触动。”
克里斯想想:既然它是按照不同的震动触发地刺机关的,这说明它能判断前后移动和左右侧行时脚碰到地面发出的不同振动音波了?这也太犀利了吧?
滕楚凉晃了晃手上的木槌,道:“‘殸’是一种打击乐器,只要按照正确的鼓点击打殸,机关就会打开,而这下面一定藏着什么重要的东西。”
其实,这殸龙阵更像是一把锁了。
下面到底是什么,这太让人好奇,可是不知道正确的殸点声,是无法开启的。克里斯想了想鼓点的组合概率,这实在不太可能猜出正确答案吧。
看来,这还真是保密度非常高的一把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