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碌,骨碌。
轮胎摩擦地面砂石的琐碎声响在微微响动着,车厢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中,似乎时间突然就陷入了短暂的停滞。
菲利普等待了片刻,没有等到蓝礼的回应,他的视线余光没有飘向后视镜,而是正视前方,持续地说道,“这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决定,我已经老了,再继续下去,也没有几年时间了,是时候退休安享晚年了。”
蓝礼仍然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侧耳倾听着。
菲利普不由隐隐地滋生出了些许紧张,这就是蓝礼的能力从小到大,蓝礼总是能够展现出超乎年龄的冷静和睿智,无形之中所带来的气场压制,总是能够让人产生不安,即使是乔治和伊丽莎白也不例外。
但菲利普还是快速稳定心神,接着说道,“这不是一个容易的决定。我希望能够亲自转告少爷和小姐们。我在伦敦告知了艾尔芙小姐,而后在伊斯坦布尔告知了伊迪丝小姐,然后又前往洛杉矶告知了亚瑟少爷。”
最后,他来到了新奥尔良,当面告知了蓝礼。
车厢里再次陷入了一片沉默,蓝礼转头看向了窗外,静静地注视着那潺潺流动的城市景色,如同泛着波光的斑斓溪流,隐隐可以看到原野与河流穿行其中,整座城市拥有一股强大而狂野的力量扑面而来。
在新奥尔良,这座传承了过去容纳了变革却始终拒绝改变本质的城市里,这座继承了贵族拥抱了奴隶却始终不曾真正前进的城市里,这座唤醒了蓝礼关于伦敦记忆而始终格格不入的城市里,菲利普与蓝礼告别,宣布自己告老还乡的决定,总觉得冥冥之中似乎注定了什么,恍惚之间就穿梭回到了伦敦。
新奥尔良,伦敦;伦敦,新奥尔良。这两座截然不同的城市,此时却在蓝礼的视线之中模糊了界线。
“退休之后,有什么计划?”蓝礼终于开口了。
菲利普依旧专注地注视着正前方,专心致志地开车,但反应却丝毫不慢,“原本,我想着前往湖区养老,为我的花园翻翻土,然后偶尔在湖泊旁边散散步,尝试看看,放松下来生活,到底会是什么感觉。但这一次却稍稍有些改变想法,离开欧洲大陆,感受到了不同文化和不同景色,我想,也许是时候看看世界到底改变了多少。”
“那么,你至少应该学习一下如何使用智能手机。”蓝礼打趣地说道,车厢里的气氛似乎稍稍轻松了起来。
菲利普也跟着轻轻颌首,“也许。”
蓝礼收回了视线,转头看向了驾驶座上菲利普的侧脸,就这样静静地注视着,许久许久,他平缓地说道,“菲利普,你记得吗?有一次,我询问过你,你为什么喜欢管家这份职业,仅仅只是因为子承父业吗?”
“我现在都依旧记得你的答案。”蓝礼的嘴角勾勒起了一抹浅浅的弧度,似乎陷入了回忆里,“你说,你喜欢事情井井有条,一切都有着自己的条理和秩序,每个人也都有着自己的坚持。有些规矩必然会伴随着时代的前进而逐渐消失,但坚持却不会,也许愚蠢,也许腐朽,但每个人都应该有着自己想要坚持的信念。即使被时代淘汰。”
那平实而淳朴的话语,没有太多波澜壮阔,也没有太多跌宕起伏,只是在静静地追忆着那些逝去的岁月。
但菲利普却可以感受到肩膀之上的重量一点一点地叠加起来,重若千钧。隐藏在话语之中的暗示让他隐隐地不安起来,菲利普准备再次开口,做出一些辩解,蓝礼却抢先了一步,“菲利普,你知道吗?上车之后,你一次都没有正视过我的眼睛。”
菲利普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后视镜,然后就看到了蓝礼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视线就这样碰撞在了一起。
蓝礼的嘴角轻轻上扬起了一个弧度,似乎在说:抓住你了。
这让菲利普有些狼狈。
菲利普了解蓝礼,他非常非常了解蓝礼,蓝礼从来就不是无的放矢的个性他的敏感与睿智总是能够察觉到那些旁人不会注意的细节;所以,为了成功欺骗蓝礼,他做好了万全准备,滴水不漏地演练了一遍又一遍,只希望自己能够全身而归地骗过蓝礼,不要激起任何水花,也不要引起任何怀疑。
他几乎就要成功了,就差那么一点点。
透过后视镜,注视着蓝礼的眼睛,菲利普张开了嘴巴,试图做最后的努力,“……蓝礼少爷,我只是……我只是累了。丹妮斯-斯蒂文斯都已经退休了,现在,也轮到我退休的时候了。还是你告诉我的,人生终究还是面对离别的,区别只是在于,早一些和晚一些,但无论如何,我们都无法做好准备,只能坦然接受。那一年,你才七岁。”
蓝礼就这样静静地看着菲利普,没有说话:他不相信。
菲利普曾经告诉他,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成为一名永远待机的管家,一直到他走不动的那一天,就好像希望死在舞台上的演员一般,他们都将自己的一生奉献给了自己坚持并且努力做到最好的梦想。
菲利普还曾经告诉他,管家对他来说不是一份工作,而是一种享受,每当看到所有事情都按照自己的安排井然有序地顺利归位,他就可以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甚至超过任何一种喜悦和幸福。
他不相信这样里的菲利普会想要提前退休,就好像他不相信自己有一天会厌倦舞台和镜头,那都是他们生命的唯一快乐源泉和热情动力。当放弃的那一刻,他们也就宣告了死亡,灵魂层面的直接死亡。
也许别人无法理解,但蓝礼却能够共鸣。
菲利普意识到,自己失败了,他无法说服蓝礼,而他的完美管家形象也有史以来第一次出现了缝隙。
“谁能够让你选择提前退休呢?”蓝礼细细地低语着,“只有乔治。”
“爵士没有逼迫我。我是自愿的。”菲利普的这句话无比坚定,没有任何破绽,因为这是事实。
但蓝礼却捕捉到了另外一个破绽,“你没有说不是他。”
菲利普就这样愣住了。
菲利普只是说乔治没有强迫他,却没有说不是乔治。这就是破绽,菲利普还试图狡辩,他可以用很多种方式回应,他也准备好了各式各样的说辞,甚至就连圆谎的后手都想好了,但他却没有自信骗过蓝礼。
蓝礼知道,自己猜对了。
菲利普的故事没有破绽,所有的起承转合全部都能够说得通,堪称完美,蓝礼不是夏洛克-福尔摩斯,他也没有办法铁口直断;但蓝礼却了解菲利普,那些理由完美得没有一丝烟火气,从里到尾都没有任何破绽,唯一的疑惑就是,根本“不像”菲利普,那些故事背后的人格可以是其他人,却不是菲利普。
蓝礼也只是在猜测而已。不幸的是,他猜对了。
“是乔治和伊丽莎白,对吧?”谜底已经揭晓了,蓝礼嘴角露出了一抹浅笑,却满满都是苦涩和失落。
“因为授勋仪式吗?我拒绝接受授勋,他们就通过伤害你来伤害我?不对,他们不会如此愚蠢如此低级,他们是不是逼迫你来伤害我,又或者是说服我,显然,他们不愿意面对这个难题,又或者是不愿意丢脸,于是就把问题推到了旁人身上,完全就是他们的作风,当初我返回伦敦的时候,他们就派出了艾尔芙。”
“但你拒绝了,又或者是,你根本就不想要和他们交谈下去,所以你直接选择了退休?你不认同他们的做法,因为他们违背了真正的贵族精神,为了名誉和利益,甚至不惜毁掉家族荣誉,最后演变成为了自私自利的怪兽,对吧?这样的霍尔家,已经不是你服务的那个霍尔家了。于是你选择了告老还乡。”
细节仍然有些偏差,但基本框架已经完全命中,来龙去脉和起承转合都没有太多偏差。菲利普无法反驳,也无法辩解。
沉默就是最好的答案,蓝礼知道,他猜对了,但内心深处却一点欣喜或者快乐的情绪都无法滋生出来,只有一片清冷,那种愤怒前所未有地开始翻滚起来,甚至比牛津伯爵派对上的羞辱还要更加愤怒,因为这一次,他们伤害的不是他,而是菲利普。
他甚至可以想象地到,下一步就是伊迪丝或者亚瑟,甚至可能是马修。为了达到目的,他们将不会有所顾忌,即使不折手段也在所不惜。
这一切是多么可笑又多么荒谬,但现实却一点都不好笑,只有一片凄凉,那种怒火正在浩浩荡荡地燃烧起来。
此时此刻,再次看向车窗之外的新奥尔良,所有一切都变得讽刺起来:贵族大老爷们在这里被推翻瓦解,曾经的贵族已经不复存在,他们被迫和平民们混居在一起,丢掉了金钱和荣誉,也丢掉了地位和阶级,但骨子里却依旧保持着克里欧人的传统,固执而偏激地坚守着历史的传承。
“我就知道,我不喜欢新奥尔良。”蓝礼平静地说道,舒缓而平实的声音里隐隐透露出一丝微不可见的颤抖。
菲利普再次看向了后视镜,然后就看到了蓝礼那双明亮的眼睛里,闪烁着隐隐的水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