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娘与柳全听闻女儿的话,也略有些吃惊。
如果真的织成一匹缣这么值钱,那么她家今年只用一匹就满够缴税的。
芽姊儿怎么突然来家里说这话?
“不对呀。”芳娘略想一想,“说起这椿氏……她仿佛亦是逃难嫁来的。”
“是吗?”这一点,说来柳奕不知道,柳全也不清楚其中的底细。
这椿家的兄弟,与柳全和娄家兄弟论过齿序,平常也是以乡俗论兄弟相称了。
老大椿升,今年当二十有四。老二的本名仿佛叫个椿壶,但村人依旧习惯唤他作椿二。
椿二早在去年就自立了门户,今年也过了二十一,只是还没娶上媳妇。
收麦时,娄家妯娌顽笑还常问他,想找个甚样女子。
按说,他家大哥早成了婚,他也过了年龄,本当分家各自单过。
但人家兄弟二人已发了话,往后依旧合在一处种地吃住。
是以听闻得他家不过是又在老屋旁边起了个窝棚,椿二便搬去那里住下。
“是了,椿升前提过一嘴,今秋若得工夫便宜,还想给他兄弟盖房娶媳。”柳全点头。
“他家兄弟俩,这几年得空便去后山找木头,已攒下几条椽柱,听闻就止差着一根正梁耶。”柳全对于这种会过日子会干活的人,总能凭空生出几分好感。
“椿家亦晓得俺家尚未备得绢线……的事罢?”柳全看了媳妇一眼。
芳娘点了点头,“椿升媳妇向不多话,俺却与娄家媳妇说过此事。”
“娄家今年倒也养了几箔蚕,却遭了些病害,得的丝茧不甚多。俺便没再提借粜的事,想她家人口又多,恐未必有多余的借与俺满。”
“莫非……”柳全看媳妇一眼,“照俺想来,椿家应是有现织成的绢匹,要货与咱家周转?”
“那俺明日便去问问椿升媳妇。”芳娘了然,“她家若要得价高,便止粜得些丝茧也好。”
柳奕现在听明白了,椿家恐怕真有多余的丝茧,又是眼看着大家都收了麦,她家现也打下些粮食来。
人家有意要卖些给他们,知根知底的又不怕赖账。
“可是,咱家的麦子不够买恁多丝茧的呀!”柳奕一算账,家里五亩麦地,收上来十石多几斗的麦子,这还晒得没够干呐。
“买一小半,再欠一半罢!”芳娘想定了主意,“剩下到秋后再补足,他们也无不肯的。”
“如今这丝价……?”柳全自知在这一方面,没有媳妇来得有数。
“去岁,二倍麻价还当得一斤的茧价。”芳娘略想了想,“今年,这事来得仓促,丝茧恐更得要贵。”
“我估摸着,一斤活茧,去去岁便不纳捐,也直四斗二升的粮食。成色不济的,再低也不出四斗去。”
“色白好一些的,再遇春寒霜冻,贵到五斗的时候也有过。”
“今年这价么,”芳娘犹豫了一下,“俺怕得比着望最高处说,五斗五升上下恐也会有。”
这出入可有些大了,不光柳奕听得直咋舌,柳全也迟疑不决。
平贱一斗粮食的差异,还只是一斤活茧的价。
一石小麦只够两斤茧?
活茧,就是能孵化出蚕蛾下种的新鲜蚕茧。
这时候纺织大多用的是生丝,但为怕纺织不及,农妇也会先将用不完的活茧高温蒸煮方便储藏。
不然,待气温适宜、时候一到,那蚕蛹便在茧里孵化成了蚕蛾,自己咬破茧壳钻出来耶。
那茧上便多一个窟窿,许多断头处,次下几等,很不中用了。
是以她家现今能买到的,恐怕还多为经过储藏的干茧。
用干茧缫丝就不论时日,也不必担心蚕蛾孵化,却比带着活蛹的鲜茧多许多折耗。
一个小小的蚕茧,就便高温杀死了其中的蚕蛹,还要刨除一多半的重量,实际能够使用的蚕丝只是外头包裹的那一点点茧皮而已……
实在是成本高昂!
这么算下来,她家这半个月,不!种小麦的这大半年,不是算白做活了?
新收的粮食一嘴还没吃上呐!马上又要送到椿家去?
“买卖都是你情我愿的事,要不咱再多打听打听?”柳全琢磨一下,“俺本想着过些日子去周遭集场转转。”
“朔日去罢干家场,望日提前两天再去李家场,打听看看那处价钱最合势。”柳全道,“货比三家嘛,咱看谁家的公道就买谁的。”
“既说那啥……的地方时间能倒转倒转,没准真能来得及。”柳全说明了自己的打算。
柳奕想想也对,时间也是金钱呢。
在外面织上一匹绢得花费不老少的功夫,在烟灰缸里却完全不必担忧来不来得及的问题。
在里头干活又不觉着累,既然空间给了相对无穷尽的时间,只要原料充足,她家阿娘一晚上进去赶工一匹绢,三五天的工夫也就凑够了。
失之桑榆收之东隅,焉知非福。
就是这粮食,要给……她想想都肉疼。
芳娘与柳全自然也是想通了这一点,才会舍得花大价钱买丝茧。
朔日也就两日便到,这几天的月亮都缺了大块,眼看便成月牙了。
换来了丝茧,她家就可以开工……权衡之下,柳奕肉疼的心里找到了安慰,也舒服多了。
不想她娘却忽道:“椿家既找上门来,便不能胡乱要价,恐怕也是想做个实诚生意。”
“咱们都不曾听谁说起她家还做这等样买卖。不如先去问问,看过她家的东西再说。”柳氏比丈夫比女儿更想得明白,“好便多粜些,不好就少换,不要也是成的。都是乡里乡亲,总不至欺瞒咱们。”
好像是这个道理,“阿娘,明朝带俺一齐去罢?”柳奕还没去过椿家窜门呐。
“那咱总不好空着手去,”芳娘又想起一事来,“娄家前送过菜,椿家送了两只瓜来,蒯叔也给孩子一罐麦芽糖。”
柳氏看着丈夫,“咱家总该拿出些东西,意思意思。”
“嗯,恁说得极是……”柳全蹙了眉点头
他们总不能只进不出啊,不然时日一长,谁还乐意跟你家往来?
可家徒四壁的柳家,该准备什么礼物呢?
第二日,柳家人起了个大早,芳娘跟女儿都穿戴了最整洁的一身单衣裙衫,将头发梳理得净光溜齐。
芳娘扎了一条青地的帕子,略略兜束了发结。
柳奕今天显得,嗯,挺精神的。
母女俩各拿了一只篮子,柳氏芳娘带着给椿家的礼物:一小包空间里翻出来的黄花菜。
准备礼物,可花费了他们不少的工夫,得找本土可能有的、不突兀的、又不至于太随意的……
这土产就最好了。
黄花菜在本朝一样有忘忧之称,是代表母爱的慈蔼之草。
说实话,就柳奕这吃货眼里,还是咱大靖人实在——同为母亲的爱,黄花菜花开时一无保留,盛开如朝霞之貌,没开的花苞可以焯水凉拌、炒肉、做汤……名文曰“萱草”,相形叫“金针”。
一如母爱关怀你从心到胃,真真儿吊打那不能吃的石竹花多少条街。
就在母女二人朝村人聚居的热闹处赶路时,柳奕忽听见一阵嘣啷嘣啷的小鼓声。
“恁看真了?可是阿弥?”两个小孩儿从她们后首里跑出来,又啪嗒啪嗒赶到前头去了。
嘣啷嘣啷……铛铛——哐!
柳奕抬头望向柳氏,这还有唱戏的?
“货郎来则!”又一个小男孩儿大喊一声,朝里巷深处跑去,四方相告。
“幌儿!可是邹卖郎耶?”一家的媳妇站在院中叫住那孩子,隔着篱笆垫了脚问询。
“非是耶,叫个甚郭跑郎。”小男孩提了提快吊裆的裤子,趿着挂在脚脖子上的一双又大又长破草履飞快朝前跑了。
那孩子一路跑一路宣传着,“货郎来则!货郎来耶!”
柳奕新鲜得很,怎么来个货郎,就跟过年了似的。
还值当奔走相告?
方才有妇女问话的那家院子里,忽地又传来一阵锅碗磕碰的声响,仿佛老大一只盆落了地。
柳奕与柳氏皆侧头看了一眼,正见个头戴着青布花头巾儿包了头的年轻媳妇,阖上院门转身出来。
她一手里提着只不大的罐儿,一手抿着鬓发,身上衣裙也穿戴得颇齐整。
“二婶婶亦出来耶?”那媳妇抬头看见对面院子正巧推门走出来的妇女,粲然一笑。
“俺去买两根针。”这头的黄二婶子大方回答,“恁耶?”
“俺,这不,”那小媳妇继续笑,“向那边大嫂子家讨些儿陈酢水来则。”
柳奕对村子里好些人都不熟,只认得这后出来的大婶子便是荞姊儿姐妹的阿娘,便跟着芳娘和对方打起了招呼。
因着她们娘儿俩去椿家也得穿过大半个村子,几人便一路向那有棵大槐树的方向去了。
嘣啷嘣啷的小鼓声断断续续,一会儿已彻底停下来,变成渐近的孩童满嘻嘻哈哈一片喧闹。
“诶咦!”黄氏阿婶是个红脸盘的粗健妇人,一到得地方便对那人群中花里胡哨的货郎挑儿大声吆喝道,“有好使的针线拿来俺看!”
正被一圈儿瞧热闹的孩子妇女围在当间,头戴着一顶玄青色小方巾的小老儿转过脸来,乐呵呵一笑,“那位阿姊,但是缝衣则绣花则?”
“不论!”那黄二婶中气极浑厚,声音洪亮。
“俺郭老儿个针线,元是天上织女儿使得,能连缀得漫天星斗,缝补得仙君羽衣,它便是共工撞倒得不周山中神君遗髓,娲皇补天留下个神石炼化……”小老头一路念经,一路从那插挂满了货物小什件儿的货郎担中间一层架子上,伸手一摩,翻出一包银针递了过来。
“恁细!”黄二婶看一眼撇嘴,“一穿针便折了耶,恁怎把锈蚀个拿给俺!”
“折不了!”小老头在当中三头六臂般支应着要这要那的儿童和妇女,什么都一找便得,连眼皮也不需抬一下,还能顺口对黄婶儿应到,“便锈了亦找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