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白芸里往年常来的,是一个年轻的汉子。通常会背着一只大大的木头箱子。
那箱子便是一个百宝箱,一层层拉开了匣儿,就像变形一般豁然展开好几层来。
在孩子眼里,那是最稀罕的物件儿,过往的大姊儿甚至觉着里头是不是当真藏了只小猴子,仿佛要甚也能变出来。
那箱子最上首,和这老头儿的担子一样,插着一溜的转轮风车小铃摇鼓,都是娃娃满喜欢的顽物。
这郭老儿看上去年纪就与蒯翁相仿,却还自称作小郎,那便是独身一人的老光棍儿。
他不时从孩子手里抢回自己的小鼓倒插回腰间,“不卖,不卖,介是不卖的耶,休给俺戳漏了。”
小老头也不生气,只是笑眯眯地婉拒了孩子,又回头拿出一枝扎在竹棍上会扇翅膀的纸染花蝴蝶来,“介好顽,会飞哩!”
可男孩儿们就想顽他的货郎鼓,擎在手心一搓,转起来,嘣啷嘣啷清亮悦耳,比别的小鼓都要响亮。
柳奕只知道在现代它叫波浪鼓。
“娘啊,恁瞧,”柳奕对芳娘道,“这乱法,他竟不会拿错了一件。”
“人家吃饭的营生,那里会乱。”柳氏也一头看着热闹,一头向女儿解释,“便蒙眼也错不了。”
这小老头的货郎担子,一头为箱一头为筐,俱是一层一层朝上架作宝塔一般,还各有三五层的货架。
除了吃的东西有染了各色的饴糖和一些不易变质的小干货,另还有一包一裹的香料,跟放在小瓶罐里的香药。
货架上头更多的还是小儿郎喜欢的泥人刀枪木猴竹马,姑娘们喜爱的染成鲜亮颜色的各式巾子帕儿丝绦香囊小镜子……等等全是零碎小物件。
尤其针对家庭妇女们,不管是手臂上的钏儿耳朵上的坠儿,头上插的花儿脸上抹的脂儿,还是剔牙的银杖、铰指甲的剪刀、挫甲缝的小锉、挖耳的小匙……
就连拂尘、羽扇、字画、小屏风之类都应有尽有。
显然,这老翁的货品比邹小郎的更加丰富一些。
说好的贫穷原始,工商业落后呐?说好的没见过世面,啥也没有呢?柳奕看着这么多的小百货,完全晃花了眼睛。
“阿翁是那处人士?”人群中有个妇女问道,“恁可认得邹卖郎?”
“认得,又认不得。”老头含糊答应了一句,“前过那几处乡里,亦有问起介人。”
“俺满左近向常来则便是恁邹家小郎。”另一个妇人也道,“头一遭见阿翁,面生则耶。”
“俺?”小老头儿一笑,“菁州人。恁打听那小郎,听闻去岁得了疟疾,早死数月耶。”
“啊耶——”人群中爆发出一片的叹息。
柳家母女已走得远了,毕竟她们现除了丝茧也没啥东西可买。
到了住在村子另一头的椿家,芳娘被芽姊儿迎进院子。
椿氏也在院子里,看样子姑嫂二人正摘了园中的青瓠切晒。
她家今年种的瓠藤比柳家多得多,前院有两行皆搭了架子,是正经当着菜瓜在种。
见了柳氏母女,椿氏便搬了坐具在院中招呼二人。
关键的一点,柳奕发现椿家的院子里竟然有张二丈见方带腿儿的低矮木家具。
即是说,椿家都不用坐在地上了?
见柳氏母女都站着不动,切了甘瓜端来的椿芽儿便笑着脱了草履将瓜放在那家具中间,转招呼柳奕,“个叫牀,俺嫂嫂家乡处言道是坐几,恁快来坐耶。”
“阿娘!给俺瓜吃!”从后头跑出来的椿溜儿一骨碌便滚了上去,便被他小姑一把拖住脚踝处,两巴掌拍开,“快向阿婶见礼。”
椿娘也急忙招呼着芳娘上床去坐。
柳氏母女皆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待将篮子里的黄花菜给了椿升媳妇,互相客套一番,又略吃了两块莹绿清甜的甘瓜,柳氏芳娘才正式道明今天的了来意。
不想,她的话刚说完,拿了瓜跑走的溜儿,忽地又凑了过来,“阿娘!俺要屙屎!”
被芽姊儿一番笑骂,椿升媳妇便告谅领着孩子走了。
“柳大嫂嫂。”芽姊儿这才接了话头,“实不相瞒,俺满家恰有两亩不成器的老桑田,今岁便略养得蚕多些。”
“阿嫂恁也知晓,今年个蚕实不易养,俺家虽孵化了三纸儿蚕,却止收茧一半不到。”
“俺嫂嫂赶着将绢匹织成,也才将将儿能够俺家兄嫂的丁税。”
看这芽姊儿先摆事实,说困难……这意思是没有了?
柳奕端坐在她娘旁边,专心听芽姊儿说下文。
——椿家竟由芽姊儿出面与她们谈卖茧的事,这一点,母女俩完全没有想到。
“芽姊儿说得是,俺家亦为着养蚕之事烦恼。”芳娘点头叹息,“正想着乡邻里近的,或有那家能匀得些多余的丝茧……”
“今年现收的丝茧,俺家已用没了耶。”芽姊儿一笑,“止有俺嫂手织得素绢二匹。”
芳娘微微一愣,面上着难,“如此,亦不够俺家的丁税耶。”
“阿嫂亦莫心忧,”芽姊继续道,“为怕着不够使用,俺满又多纺得了几斤丝线。”
这么说起来,略凑一凑,她家的事情竟足够对付了?柳奕心想。
“俺家向也不曾粜买过绢帛,”芳娘略点了点头,“动问芽姊儿,如今个绢价几何?丝价又几何?”
“俺家哥哥满近日里称道柳大哥为人最爽快,阿嫂恁也是极好相与个热心肠——俺便亦不敢相瞒,”芽姊儿又道,“俺二哥前几日方去了李家集,回说今年个绢价,便比往常倍半有余。”
“便直甚数耶?”芳娘摊开一手五指翻了个来回,又伸直两根手指,问是否十二石一匹。
芽姊儿依然笑了摇头,“倒比阿嫂说来,还多些儿。”说着伊也撮了一手的五指。
那表示不是十二石,而是十五石?
柳奕看得很方了,这哪里是什么丝绢的价格,怕是明明在买年猪,而且还是顶顶肥壮、不下二百斤的大肥猪!
这价钱要上天啊?
“待到秋后,恐也只多不少。”芽姊儿却放下手指,极淡定地补充了一句。
价钱这么贵,柳奕悄悄在后头扯着阿娘的裙带,一匹绢十五石,三匹绢四十五,加上三斤绵……别说她家今夏的小麦,就加总今秋的粟和豆,都白干了。
“俺家元是划算着再凑些儿丝茧,”芳娘不好意思地一笑,“现成有素绢,的能省却了不少工夫手脚。”
“俺家着实亦没恁多米粮……”芳娘所顾忌的是,没有人会这样痛快一口就将自家的粮圌掏个漏底,不管拿不拿得出那百十石的粮食,她家也不可能这样过日子。
芽姊儿叹一口气,“俺家多有了五斤绵线,莫若阿嫂看看?若还堪用,便……”
柳氏依旧摇头,“俺家便搭上终年的口粮,恐也未必够粜换得半箔丝茧。”
芳娘打断了对方的话,柳奕自然也无话可插嘴。
“……实还有些儿往年的陈茧。”椿芽儿白白的小脸带着一丝惋惜地道,“俺恐怕柳家阿嫂未必合用。”
“不蠹不潮,倒也无妨。”
柳氏看过了椿家的“陈年老茧”,满意地拿了几个给身旁的柳奕看看。
这么重要的生产资料,椿家收藏得挺好,洁白的丝茧果然一点也没变黄。
关键,它们应当还是活的,而不是干茧……这哪里会不合用了?
只是蚕茧本身没有半成品的丝线、或成品的绢匹价钱贵而已。
芳娘最后与椿娘达成的价格只算在了挨边六斗不到。
并且也与椿家说好,她们暂时地先粜换足够纺织一匹绢的丝茧,还止付个定金。
是的,直到要最终定价的时候,带孩子去出恭的椿升媳妇才再度出现。
傍晚之前,柳全便从豆子地里返了家。
他下到地窖里,翻出几个大大的竹箩筐。
往年,他家收下粮食,都要用这些竹筐。
上以一编竹席绕了好几圈,称为圜。地窖下头则厚厚洒好一层干燥的柴灰,再覆盖上一层木板。
这竹筐与竹席围成的麦圌,便是他家存放粮食的小小仓库。
五亩地的麦子,实际都装不满两个这样的麦圌,即使它已然很小了。
然而今年他家也满用不上它们。
因为他马上就要把新晒成的小麦,趁着天黑,挑到椿家去。
柳奕坐在门边,等着她爹回来。
与椿家人说好的,这里送了小麦去,柳全顺便就把丝茧又挑回来。
都是差不多大的年纪,柳奕郁闷着,人家怎么就能做主谈生意了?
人比人确实可以让自己变得沮丧,心情还有点糟糕啊!
或者只能说,椿家的兄妹正应了那句话,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
原来十二三的小姑娘真的可以当家了!
柳奕使劲儿嘬着嘴,跟自己生闷气……嘬着嘬着,她忽然觉得哪里不太对。
一低头,柳奕朝手里吐出一样东西来……
她怎么完全忘记了还有这回事?
“娘啊!”
正在后院外头上茅厕的芳娘,便听闻得女儿一声惊呼。
“咋了?”她急忙系着裙带一路飞跑。
待进了院门,正见着女儿呸地吐出一口唾沫,还摊了手心举给她瞧。
四周皆是一片晦暗不明,今天又没有月光,“咋了?你倒是说话!”柳氏一声大呵。
“俺掉牙了——”柳奕带着要哭的语气。
“掉牙?”芳娘愣住了……
对,她女儿今年虚岁有八,实际么,七岁,正是当换乳牙的年纪。
返老还童,真不习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