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娘做成了两身男式衣裳,穿在柳奕身上,身长勉强合身,就是衣袖略长了些。
这是柳奕的意思,一次做大两号,先掖点尺寸,待长高了时再挨着放放,便可以穿很久了。
“你这孩子,说剪就剪了,好歹多留几寸。”给女儿量着肩袖修改尺寸,芳娘又是一阵嘀嘀咕咕,“又要长多久才能长回来。”
难得这几年好吃好喝,好容易把根豆芽菜养成棵豆苗了,偏偏想要换男装。
“反正咱们今年就走,越快越好。”柳奕若无其事涮着火锅,“到时候,一路上穿着裙袄,也不方便行走。若是见了人,还得遮遮掩掩,何苦给自己找恁不自在。”
现在这样不好么?扮成了小子,利利索索。
要说逃跑,倘若只是“短途”,从这个村子去那个村子一般简单,假装走走亲戚的一家三口倒也遮掩得过。
冲州过县的长途跋涉,恁就没那么简单。
若被人盘查时,另需要有一样路引……也就是介绍信,他们还得想法子解决。
介绍信怎么个办法,柳全想着先找阙三打听打听,毕竟他家几辈人也没办过这东西,毫无经验可循啊。
寻常人家,登记在册的,恁都是编户,就算在官方的黄纸簿子上挂了号,有经过认证的合法身份。
但若离了本乡本里,这就不好说了——平白将恁多田地不要了?留给谁种?去哪里,做什么营生,为什么走——总得找个理由。
“咱们先问问,了解清楚情况了再定个计划,恁才稳妥,对吧?”柳全皱着眉毛,“都说穷家富路,路上要带多少东西才够?你晓得这一走出去了,没着没落的,能有多少麻烦事。”
之前,他们想着要多攒粮食攒干粮……还准备至少用四年时间完成计划。
而今不到两年,粮食攒够了,丝绢等物资也累积了不少。
至于穷家富路么……
“恁不如再清点清点,看看够不够咱用的了?”柳奕现说着话就放下筷子起身来找账本。
确实,什么时候动身,路怎么走,带不带行李,应该预备些啥……有些东西要摆在明面上,总不能什么都不带。
“这抖来抖去的。甚时候才是个头啊!”
芳娘感慨一声,拿出了各色账本来,一家三口开始在“地震”的余威中清点存货。
衣食住行,最大不过吃饭穿衣。
干粮咸菜自不必说,芳娘照柳奕说的,每天做饭时,多加两把柴禾、多和些面……“日积月累”。
面食大部分炊成了本土就有的“蒸饼”,也就是开花馒头。
从粟谷玉米杂粮面到小麦白面,大多都蒸好放凉了囤起来。
尤其冬天的时候,冷馒头晾在室外簸箕里冻一冻,经得住放也压不坏。再存到棉布大粮袋里,码成一摞十数袋,论个总有千八百的,够吃好长时日。
其余如锅盔一类的干面饼,也不论什么面的,烙了许多,一样好几粮袋,不时还能换换口味。
再精致点的干粮,不是做不出,实在不方便存放,也不好叫人看见,自己偷摸着过过嘴瘾就行了。
榨菜腌菜之类,除了萝卜等是用大桶储存,其余能腌的也都各弄了一些,大大小小的泡菜瓮十几坛,便连鸡蛋都腌了几百个……这些属于拿出来就可以直接食用的,在于量大,不在精细。
芳娘把那些老坛盐水皆不舍得倒,每腌渍熟了一批就捞起来“真空保鲜”贮藏,按照不同的用途,做菜调味的和佐餐下饭的都分门别类标注好。
柳奕觉着,她家往后用不完的,可以到地方直接拿去开个咸菜摊了。
卖空了也省得占这老多地方不是。
至于能当现金用的“干货”粮食,除了粮袋,不管什么大缸大罐水箱水槽……原来从金山扒拉下来的好些物件,他们不知道干用嘛的,只要能装东西,现在都派上用场塞得满满当当。
又比如说穿戴的衣物——
日常要用的普通麻布,是生产起来最慢的一项。
柳奕和阿娘通常坐下来就能绩麻,走哪搓哪,所以不会占用在空间里的宝贵时间。
也就是按照白芸里的正常生产水平,他家三个月能出两匹。
有时候活计多了一耽搁,手头上再慢点,五个月才出三或四匹的情况也是有的。
是以,除了这两年的消耗,麻布目前还有四五匹的剩余。
这一点不用担心,因为他家的绢帛有多。
空间里现有了大小不同型号的缫丝车和纺车四部,为柳全不同时期改良所制。
每个工艺流程都有应对的工具,工作效率明显提高了不少。
从缫丝到纺线再到织绢,正常的速度五日便可出一匹。
空间外使用新式织机的织造速度是五日,加班加点三日也可完成。
但前期的备料时间至少十天,纯手工缫丝纺绵没有小半个月下不来。
所以这么长时间积攒下来,芳娘织成的素绢反倒有将近一百匹,纺好尚未织造的的丝绵还有五六十斤。
他们这两年多时间添置的人均三四套单衣,两三套不同厚度的冬衣,日常穿用已经足够。
再多,恐不方便赶路了。
何况一个人的穿戴与经济条件有莫大关联,就比如一个开织坊的,总不能穿得太差,叫人家怀疑你家的产品质量。
柳奕笑说,往后她家要是做生意了,还可以穿穿细麻布衣裳,不一定非得要恁多土制的粗麻布。
倘需要麻布了,也可以直接用丝绵或绢匹粜换嘛。
照目前市价,一匹绢换个三匹布还是没问题的。
“恁……不如咱再多换点麻布备着?”省得到了用时又不够。
其实,柳奕并不认为真要赶路的时候还有那个闲情逸致想什么穿戴,麻布换来自用的机会并不多啊。
“恁也没甚必要。”柳全摇摇头。
当钱用,还是绢帛值钱。
听闻得在长蔺亭的馆驿附近置办产业,就可用素绢计价。
五里庵那一院屋舍,附带一片小菜园,连地皮加上房屋造价,共直绢一十六匹、粮二十石。
这是当时他们个附近乡里传闻的造价……也是柳家人头一遭听闻直接用绢帛交易的“案例”。
这价格,肯定有吹嘘的成分,柳奕可不认为,而今一个三十线开外的小集镇的房价,真能有这般值钱。
但也直接说明,绢帛是比粮食更“板扎”的交易货币,拿它当钱使也很好用。
至于她家厚薄不同的应季棉被、各类手套棉鞋线袜、三口儿四时的麻鞋蒲草鞋等物……只能和大量的存粮一起,留在空间里头“待命”。
这穿衣吃饭的问题解决得不错。
柳奕对搬家的事更有信心了。
清点罢了家当,柳全叹一口气,想了想,才道,“你说要走,走到哪去?可有个章程?”
“恁就是……”柳奕想了想,章程?她还真没有。
“往南边走。”
“南边?”柳全看看女儿,又看看媳妇,接着问柳奕,“哪州?哪府?哪个县?……有没有具体的目标?”
没有,她连在哪都不知道,还要现找。
但话肯定不能这么说的。
“南边……”柳奕又想了想,“再东边一点。”
“恁……反正肯定不能在楠州吧。”柳奕认真思考起来,这么久以来,她也很努力地打探消息来着。
“从咱们这儿往南走,还有西边都是蟠州;往东走,就到了纪州。”
“咱们这儿和纪州北边是菁州。菁州恁地方不错,却太接近涂州了;不能去西北涂州——这两年,您也见了,那就是个麻烦不断的地界。”什么灾祸都有它一份。
说着柳奕给她家爷娘画起了简约示意图,“咱们这里,楠州,地理位置并不理想。”
“虽说没有什么地方是十全十美的理想居所,但是您看:咱这里,北边,全是山;更北边和西北方向,还在打仗,外族人也特别多。”
“像白芸里这地方,不用说您也知道,山区,明明有河,还缺水,连个稻米都产不出。”
“守着不少林子,物产也算丰富吧?还是一样穷,外村的姑娘都不愿嫁进来。”
“就因为太偏僻了不是?生活环境不好,也不利于生产……”
“你说这些,我们都知道,那又为啥非去南方不可?”柳全抄起了手。
“为了生活条件好啊!”柳奕准备晓之以理。
“我想的就是:找个土地肥沃,遍地良田的地方。”
“看咱家去置办些田地呢,还是做点小生意……还要买一院正经房子。”
“等到时候这里头东西都没了,咱家种地也好,做生意也罢,总不该一直守着这穷乡僻壤的,也没啥前程。”
“地肥,能少出多少力气,打的粮食还多。做生意,得周围人多有钱吧?”
“就说出产一项农产品,比如阿爷您种了菜,总要有那么多人拿得出钱粮来买你的菜,才有成就感吧?”
“不然,照咱们这山沟沟里,您种出马车大的南瓜来,又有谁欣赏,可卖给谁去?”
“再何况……”柳奕低了头,溜溜转着眼珠子,才笑着对她家爷娘道,“您说你女儿我,往后总得成家立业吧?”
“照咱们那儿说法,找对象结婚,不得论个户口啊、学区房啥的?”柳奕又看着芳娘道,“咱也不说什么'北上广'的了,恁皇城太远,也没必要,起码……”
“先找一处地广田多的好地方,民风淳朴,人杰地灵……那您女儿的选择面不就能宽一些么?”
“自古就常言,穷山恶水出刁民啊!我的娘——”
“总不好说,再多过几年,你们就眼看着我得守着这穷山沟里,嫁给什么祁家、还是周家的哪个儿郎……”
“嗐!谁要你这么着急嫁人了?”芳娘越听越听不下去,赶紧出言打住。
“俺得娘,您想想,一十六岁就得嫁人,这是王法啊!”柳奕来回比了个“一十六”。
不是二十六、三十六,就是“未成年少女”的一十六,虚岁。
以前,她家亲妈叮咛告诫她“不要早恋”的年纪。
花儿一样的年纪,您舍得吗?舍得吗?您就说您老两口儿舍得吗?
“到时候,您也知道女儿我,没遇到合意的人,我是不会嫁的。”
“这话说得……你不想嫁,爹养你一辈子,”柳全气势都短了三分,“谁还能逼你?”
“王法能啊!俺得爷!”柳奕睁眼看着自家老爹,一双眼睛忽闪忽闪,“到时候女儿年龄到了,不愿意嫁人,官家还非要指定个老头子让俺嫁……您说,我是离家出走呢,还是找个地方当尼姑去?”
“不对,当尼姑都没处当去!”柳奕又对着芳娘哀怨道,“我可不想早早生孩子,在家里又没地位,受一辈子窝囊气……”
柳全在一旁琢磨着,这地方好像是连和尚都没有,那肯定也没有尼姑庵了……呸!谁说他女儿要当尼姑?
“我们离开这儿罢,”柳奕对亲娘情真意切道,“换一个地方,谁也不认识咱们。”
“也没人认得俺,更没人知道我是个姑娘。我都想好了——”这是她刚刚才想好的。
“到时候我就扮个男装,您就当养了个儿子。”柳奕越说越觉得这法子不错,“起码能在家多留几年,不用早早儿嫁人。”还能想干嘛就干嘛。
“咱家又不缺粮食,也不怕什么徭役啊摊什么丁的,也多得几亩田地。”这可真划算!
柳奕笑了,“咱家想做点小买卖也成,就种地都行——我也好多攒点本钱当嫁妆。”
攒嫁妆,不都存私房钱么?
芳娘点点头,“女孩子,是得经济独立。”这一点,放在哪个时代都重要。
柳奕浑然不觉自己的语病。攒本钱的……那是做买卖!
“只要有了钱,往后什么好日子过不得。”
甚样男人嫁不得——有钱多得花不完了,还可以无痛喜当娘啊喂!我还要男人干嘛?
嗯,一个意思,不要在意。
“……”柳全听得一阵郁闷,噘嘴抄着手,话都不想说了。
连他女儿的婚姻自由都没有,憋闷啊!
芳娘张了张嘴,叹气也叹不出,转眼看了看自家老伴儿,她觉得姑娘说得……都对!
倒不是说她不想让女儿嫁人——男婚女嫁,那是天经地义。
但她也不想让女儿嫁给她自己不钟意的人。
好好地从一个开放对等的时代来到这什么朝代了,一个女人,活得当真不易,再要找个不咋样的丈夫……
恁还怎么活?
在这白芸里的穷山沟,不是她嫌弃谁,看遍了曲家、祁家到黄家的那么些小子,就没一个顺眼的。
论起来,这“柳氏”的性格温吞,不说什么温良恭俭让,在白芸里间,总能得到个柔顺谦和好相处的名声。
恁主要还是芳娘的心态平和。
许多事情,她并不稀得和村妇们一般见识,更觉没必要为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置气——活了两辈子的人了,这点器量还是有。
乡里乡亲的当邻居还好,她也从来不带什么“有色眼镜”,但若真要当“女婿”看了,她可不就看谁都不顺眼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