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告诉少主人什么,包括小蝶姑娘是威少爷的表姐这件事。没法像人一样说是一方面的原因,但即使我能说人言,也一定不会对他多说什么。我现在已经知道了,每个人都要自己去面对自己的事情,别人无法包办代替。人是这样,我们狗狗也是这样。就像阿福,我就不能对它的处境改变什么。真想要改,主动权也在它自己身上。
不打不相识,威少爷与齐峰居然很快由敌对变成了朋友。也许是想弥补自己对齐峰的愧疚,威少爷放下了架子,经常跟齐峰待在了一起,名义上是向他讨教写文章的方法,实则是示好。进出书舍,到树林里散步,二人都是客客气气的。有几次,威少爷请大家的客,在餐堂里炒了几样精致的小菜,请了少主人和齐峰、杨二少。尽管不能喝酒,他们还是吃得酣畅淋漓,连呼痛快。连带着,我和阿福也一饱了口福,肉骨头吃得直涨肚子。实际上少主人和杨二少平常吃得并不差,有杨二少这个“钱袋子”在,我们隔三差五就能吃到杨老四从新昌城里带来的好菜。
威少爷请客吃饭其实是为了齐峰。
齐峰的家境不好,能够来书院已经是很不容易了。他的生活一向朴素,吃的、穿的都很简单,甚至是粗陋。面对自己窘迫的境况,我能感觉到他内心里的自卑。对于处境不好,尤其是家境不好的人来说,最怕的就是别人异样的眼光。他们的内心非常敏感,有时候他人无意识的一句话,一个眼神,可能都会令他们的自尊心遭受伤害。因此,主动与他人,特别是条件好的人保持距离,完全是他们的下意识行为。要不是少主人向来待人平和,处处能替他着想,恐怕他们也很难走到一起成为不错的朋友。
威少爷似乎也知道了这点(我怀疑是小蝶姑娘指点他的。因为我看到他有几次到书院左侧教习们住的翠云轩,也就是小蝶住的地方去),他拉上少主人几个人,好像也是“顺便”叫上了齐峰,一起在餐堂大快朵颐起来。在大清朝,读书人是要注意保持斯文形象的。看着齐峰吃得满嘴流油,少主人他们没有轻视他,反而脸上含笑,自己也小小地放肆了一回,场面很是热闹,又和谐。看得其他学子们连连称奇,此后看威少爷的眼光也慢慢发生了变化。此为后话,暂且不说了。
总之,我很乐意地看到,少主人在书院里又有了两位好友,齐峰,还有公子哥儿威少爷。他们四人每天同去书舍读书,同在一块就餐,同到屋外散步,还一起争论一些书中遇到的问题。就像我跟阿福一样,待在一块儿,其乐融融了。
不止于此,小蝶姑娘也加入进来了。她总能找到理由与少主人他们在一起,谈谈诗文,弄弄书画,说说趣事,惹得不少学子眼红不已。杨二少依旧拼命表现自己,在闹出了几次笑话后,好不容易得到了一次小蝶姑娘的点头称赞,他的积极性更高了,高得连一向苦学的齐峰都有些吃不消了。每当杨二少早早叫他去书舍时,他也借故逃了几回。
小蝶姑娘据说是自己想来书院进修学问的,我猜想她的目的不在于此,隐约觉得跟少主人有关,又苦于找不到证据来证明。后来一转念,在这个连蚊子都是公的的书院里,能经常看着一个养眼的漂亮女子,也不失为一种享受,我又何必去戳破这层纸呢?
威少爷也很快发现了杨二少在追求小蝶姑娘。这下他可高兴了,两个公子哥儿马上有了共同语言。我偷听了几回,他们竟然躲在一边交流起吃喝玩乐的经验来了,说到开心处,两人哈哈大笑,脸上闪出了同样的光芒,美美的,陶醉的,还有几分坏坏的。
“加油哦,如果你能追上她,我请你到绍兴城里最大的得月楼喝酒,你想喝多少都可以!”
威少爷怂恿着杨二少,眼睛瞟了一眼正在和少主人、齐峰讨论问题的小蝶姑娘,脸上竟有些许邪意。这小子一定在想着法儿报复他的表姐了!我猜想着,心里不免替他惋惜,威少爷啊,你的愿望十之八九要落空啰!
紧张的功课之余,书院里组织了几次集会,众多的才子们各施所能,琴棋书画轮番上阵。尤其是面对小蝶姑娘这个美女兼才女,学子们的热情分外高涨。说到这种种才能,我不能不特意说说小蝶姑娘。以前我只听说她是一个难得的才女,就是不知道难得在哪里。这次一看,果然非同凡响。
先说琴。
那天晚上,在书院的最大的一块草坪上,众人举行了一次才艺展示。在听了笛子、二胡等表演后,小蝶姑娘出场了。依然是嫩黄的衣衫,浑身上下一股清新之气,令人眼前一亮。还不止于此。轻轻一拨,她开始弹奏了。似流水,像天籁,一张古琴在她手下变活了一般,连我这不太懂音律的狗狗都听得如痴如醉,其他人的反应就可想而知了。弹完了,草坪上静得只听得到蛐蛐的鸣叫,仿佛也在为她伴奏。
再说棋。
其实我不懂棋,只看到两个人面对面坐在那儿,手里“噼噼啪啪”动个不停,最后总有一人说对方棋艺高超,自己甘拜下风。我看过小蝶姑娘与学子们下棋,手指捻着个或黑或白的棋子,轻轻巧巧地放下去,很是耐看。别看她这么文气,结果却总出乎我的意料,除了少主人,那些学子无一不在她的面前认输。
少主人下棋我以前见过。在家里时也看到过他与女主人对弈,常常是女主人的手下败将,怎么在小蝶姑娘面前却厉害起来了呢?
我不知道,小蝶姑娘也不服气,多次课余邀他“手谈”(少主人说的一个词儿,后来我才知道是下棋的意思)。输了,就静静地看着少主人,看得他慌忙起来,带着我逃之夭夭了。
书画放在一块儿说。
“轻舒皓腕,笔走龙蛇”(学子们说的),很快地,一幅字或是一幅画就从小蝶姑娘手下诞生了。看得几个长着胡子的教习也连连点头,其他学子就更五体投地了。少主人也说自己不如她,要向他多多请教。没想到小蝶姑娘抓住了这句话,经常邀请少主人去书院的画室,弄得看到她来了却空欢喜一场的杨二少偷偷翻了好几回白眼,又不得不在一旁陪着,也拿着笔在纸上乱涂,不免又要受到威少爷的“打击报复”。
不知不觉中,一个多月的时间过去了。
这天上午,少主人他们正在书舍写文章,我和阿福在外面的屋檐下互相用嘴咬着玩儿。跑着,跳着,我看到三四个人向书舍走来,走在前面的是管理书舍事务的张掌教。他边走还边对身旁的那几个中年人说着什么,后者也不时点点头。
我看着那几个人,感觉他们身上似乎有些与书院里的人不太相同。可要说不同呢又相同,都是身穿深色长衫,最多头上戴了一顶瓜皮帽。不同在哪里呢?我看着他们走近了,心里琢磨个不停。有点事情做总胜过无聊,我跟在了他们后面。阿福却躺在檐下懒得起来,我也不叫它。
“各位前辈,此处为学子们诵书、作文的书舍。本书院现有学子一百二十余人,分为六个书舍授课。其中有二十三人已经考中了秀才,今年秋上都要去参加秋试。诸位请看,这两间就是你们要看的秀才们授课的书舍。”
张掌教对那几人介绍着,领着他们走进了一间书舍。我不能进去,躲在门边用意识“看”。
这几个人一走进去,里面正在埋头写文章的学子们都抬头来看他们。张掌教忙轻声对前面的教习低语了几句,教习点点头,用手势示意学子们不必介意,做自己的事情就是。学子们又低头写字了。
跟着张掌教的三个中年人各自在书舍里张望起来,这儿看看,那儿瞧瞧,目光主要还是放在学子们的脸上,好像在找什么人似的。又不多作停留,眼睛凝视一下就扫过去,像是漫不经心的样子。
他们是在找人吗?不会吧,问一下张掌教就行了,何必要舍本逐末?看张掌教对他们客气的神情,他们应该是有身份的体面人物。嗯,有趣有趣!
我“看”着,又找到了今天消磨无聊时光的东西。好奇,永远是有意识的生物的共同特性!
这几人把书舍里的学子看了个遍,互相用眼神交流了一下,微微摇摇头,然后冲着张掌教一笑,露出满意的表情,示意可以出去了。他们鱼贯而出,向少主人所在的书舍走去。
还要看?还要找人?
我偷偷跟着,不理会阿福在那边向我眨巴眼睛,要我过去和它一起玩。阿福也爬起身,屁颠屁颠跑过来,也在后面跟着。我急了,怕它坏事,瞪了它一眼,不让它跟着。它停了停,皱起婆婆脸,努力挤出一些笑容,讨好地吐吐舌头,又走了过来。我没办法,只好随它跟着,心里恼恨这块不合时宜的“牛皮糖”。
那几个人已经进了书舍。我“看到”他们故伎重演,先是装模作样四处看看,最后眼睛都是往学子们的脸上瞧。当他们看到坐在前排的小蝶姑娘时,都是微微一愣,然后放过。
然而,当他们看到少主人时,眼里一下子变得复杂了。有惊,有喜,有恍然,五味杂陈,我很难准确说出来,也暂时理解不了。
几个人互相对视一眼,匆匆看完,然后又出去,似乎还有些慌乱。
看着他们向着宿舍那边走去,我不再跟着了,只用意识细察。
一人与张掌教在前,二人在后。后面两人又互相对视一下,一人轻轻脱口而出:“对,就是他!”声音轻得只有他们自己听得见,却也落在了我的耳中。
就是他?就是谁,是少主人吗?
我疑惑了,难道他们要找的人是少主人?怪了,要找人就大大方方地找嘛,干吗弄得如此神神秘秘?难道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
我站在那里胡思乱想,想到最后也没个结果。抬头望去,那几个人已经看不见了。
带着疑惑,我留了一个心思,注意起进入书院的陌生人来。之后几天却是风平浪静,没发生过任何我认为异常的事情。
就在我以为是自己神经过敏,渐渐松懈的时候,没过几天,类似的怪事又发生了一次。
那天晚饭后,很多学子都在草坪和树林里散步,消除一天用功带来的疲劳。少主人带着我,我后面是阿福,再后面是紧紧跟着小蝶姑娘的杨二少。威少爷和齐峰走在最后,不知在说着什么,说道开心处,都是呵呵笑出来。
这样的情形几乎每天都会发生,我也见怪不怪了。
走到一块人不多的草坪,在干净的草地上坐下来。他们看着天上的云霞,各自又施展才华,以夕阳为题,开始轮流吟诗作对。我一边跟阿福玩着,也耸着耳朵听听新鲜。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杨二少张口就来了两句,无限深情的样子。不料却引来其他人的讪笑,笑他这个“难得兄”拾古人牙慧,算数不得。他只好挠挠脑袋,苦思新句去了。
“我来两句吧……”
齐峰的话音未落,那边树林里忽然脚步声一响,大踏步走出几个彪形大汉来。他们直冲冲地向我们过来了。我一惊,感觉来者不善,连忙起身站在少主人身旁,全身肌肉紧张,足底抓地,随时可以跃起迎击。
“几位公子好雅兴啊!”
走在前头的那人大概三十几岁,脸上白净,也是读书人打扮,手里还拿着一把折扇。他冲着坐在地上的少主人他们拱一拱手,眼睛快速在众人脸上扫过。看到少主人时,眼神一亮,略一停留,又看到了别处。
咦,他也对少主人感兴趣?
“哦,还有一位女公子,幸会、幸会!在下绍兴府夏智,打扰众位的雅兴了,请恕在下冒昧!”
这个自称叫夏智的人又是躬身施礼。这时少主人他们已经站起身来了,也各自回礼,口里说着客套话。我发现站在夏智后面的两个短装大汉,眼睛也在矮自己半个头的几个读书人脸上端详。他们在架势上像是前面夏智的跟班,但直觉告诉我,他们的神情绝不是如此。年龄相仿,孔武有力,我在他们身上察觉不到主人与仆人之间的那种感觉,就像威少爷和阿禄那样的。
他们是什么人,来这里干什么?
我很自然就想到了这几个问题。可惜没等我仔细探究,他们与少主人之间的交流就结束了。说了几句“以后再来讨教”之类的话,躬身,挥手,叫夏智的带着两个手下向另一边走去了。
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我似乎感到有些不对劲儿,又很难说出问题在哪里。凝神听过去,走出了很长一段路的三人好像在说着什么。
“对,就是他!”
那个叫夏智的似乎很是激动,声音里有些颤抖。这句常人听不到的话一下子撞击着我的心脏。
啊,怎么又是这句话?
一时间,三个中年人和刚才的三个人的形象在我眼前交叠着,相同的举止,相同的话——他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都对少主人这么关注?
都是谜,古怪的人,古怪的谜!
身上一沉,我感到头昏脑胀起来了……
(怪客出现了,猛狗在大清的精彩正式拉开序幕!呵呵,貌似有些慢热吧?别心急,这些都是必要的铺垫,后面就紧凑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