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时分突降骤雨,清晨,满园桃花盛开,花瓣盛着晨露,晶莹透泽;杏花占尽春风,枝头胭脂万点,娇恣绮丽;不甘寂寞的梨花也一夜之间全数绽放,点点微白凝作雪。
北方启明星的光芒逐渐隐退,天空刚刚泛起鱼肚白。卧房中,叶浅正抱着被子沉浸在甜美的梦境中。迷糊间,不知什么东西突然凑近她鼻尖处来回摩挲着,痒痒的,惹得她忍不住想打喷嚏。叶浅挥了挥手,接着揉了揉鼻子,眉头紧皱地哼唧了两声翻个身后复睡去。
两年前,清音他们一行人暂住在魏国境内的一处村舍,不久后疫病突发,整个村庄从嗷嗷待哺的幼子到白发垂髫的老者几乎无人幸免,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个曾经鲜活的生命就那么消逝却什么都做不了的无奈对于叶浅触动很大,她恳求过清音施救,可清音却是淡淡的语气答复她‘生死由命’。叶浅沮丧了几日,从那之后她便一发不可收拾地痴迷上了医术。清音见她如此执着也不做阻拦,毕竟对于叶浅漫长的生命而言有些感兴趣的事物也可以打发寂寞孤独。每隔段时间清音便会丢给叶浅几本凡世里的医书让她自己学习体会,偶尔心情好时倒是会指点一二,如今叶浅在医术方面也算颇有造诣。
乘黄两条后腿站立在床榻边上窃窃笑着,见叶浅又沉睡过去,他无奈地摇了摇头,用极其老成的口气感慨道:“真是个不听话的孩子,都说不让你熬夜看书了!”圆溜溜的眼睛眨了眨,突然俯下身扑了过去,恶作剧似地一爪子狠狠地拍在叶浅的后背上,然后气沉丹田大吼道:“喂!小叶子,醒醒!”
乘黄这一爪子力道十足,叶浅猛然惊醒,坐起身惊慌地四周看了看,意识才算是清醒过来。眼睛半睁半合地看着神情悠闲惬意的乘黄,打了个哈欠,“大黄,你干嘛?”
“已经日上三竿了!”
“那又怎样?”揉了揉垂下来的长发,“反正无事可做!”叶浅懒洋洋地抓过被子又准备躺下继续睡。
“等等……”乘黄伸爪子按住叶浅的手,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兴奋地说道:“宋玉回来了!”
“宋玉?”
乘黄兴奋地连连点头。半年前,他们在鄢邑落脚,叶浅说是感觉到了碎片的存在,他们方才来郢都寻找宋玉的住处,可是不巧的是他们刚至便得知宋玉离开了。乘黄见过胎光碎片强大的力量,如今,等了大半年才将人给等回来,如果碎片当真在宋玉的身上,他这次无论如何也要得到。
叶浅皱了皱眉,‘宋玉’这个名字听起来有些耳熟,脑子费力地转了转,实在想不起来是谁。“跟我有什么关系!”又是一个大大的哈欠,挥开乘黄的爪子,她舒服地躺在床榻上,刚刚合上眼睛,猛然清醒,迅速地坐起身,“你刚刚说谁?”清澈明亮的眸子直直地看向乘黄。
“宋玉!”乘黄喜洋洋地摇晃着尾巴,“宋玉回来了!”
这次再听到这个名字,叶浅的反应却是截然不同,推开被子,二话没说穿上鞋子便跑了出去。
他们之所以会来楚国郢都还要从叶浅半年前的一个梦说起。那时他们途径鄢邑一处村庄,叶浅在村中为人无偿诊病,治好了宋家老妇人的旧疾,宋家人为表感激之情留他们暂住。也许是机缘巧合,冥冥之中的因果循环叶浅又梦到了六岁那年她初到雅趣时的那个梦境。虽然当时那个梦境后半部分被梦貘吃掉了,又时隔多年,但场景太过清晰犹如真实发生的一般,还有那道耀眼的金色光束也令她刻骨铭心,所以再次梦到十多年前的一幕,叶浅不由得会心生疑窦,而且莫名地生出一种陌生而又熟悉的感觉,同见到附着田旻残魂的玉佩时的情形很像。
不过,这次的梦,却是完整的。梦境与十五前的一幕重合,那道金色光束在快接近男子时彷佛有意识一般调转了方向,从房顶直穿而过后,接着叶浅便听到了孩子降生时的啼哭声,还有男子抱着襁褓中的婴孩,兴奋的说话声,他们给那个刚刚降生的孩子取名为‘宋玉’。巧合的是,那梦里的民舍便是他们落脚的宋家,而宋家也有一子名唤‘宋玉’,只不过七年前被屈夫子收为弟子,而今追随屈夫子去到郢都生活。叶浅没有在民宅中感知到碎片的气息,便想着或许灵魂碎片依附的物什会在当年那个孩子身上,于是才会找到郢都。
意料之外的是,清音他们一行到达郢都寻到宋玉的所在时,却得知屈夫子上月被楚王逐放,宋玉沿途跟随照顾恩师,归期不定。从离开齐国即墨城后他们就忙着寻找如今有些眉目,既然居所在此,总有一日会归来,而且叶浅和乘黄也都有所疲累,清音想着也不急于一时,便在郢都中安顿下来,盘了一家酒肆改名‘雅趣’继续做起了茶舍的生意,但这家酒肆的后院正好挨着宋玉的住所,两家之间仅隔着一道矮墙。
朝阳刺透云层,晨曦洒满大地,叶浅推门从房中跑了出来,立在檐下的红漆柱下,抻着脖子向矮墙另一侧张望。虽然只有一道矮墙相隔,但墙的这一侧火红热闹,另一侧却是梨花雪白,屈宅中静悄悄,彷佛空无一人,只有簌簌而下的满树梨花。
乘黄也随后追了出来,胖滚滚的身子跑上几步便气喘吁吁,蹲坐在叶浅身侧,瞥了眼邻院,淡淡道:“宋玉一早便出门了。”
“啊?!”叶浅颇为无语,掐着腰俯视着乘黄,“你怎么不早说!”
“嘁!谁让你心急不等我说完就冲了出来!”
含着花香的微风迎面而来,微冷却清新,叶浅被乘黄的话一噎,顿时想起自己方才踩着鞋子,披着外衣,头发散乱地就跑了出来,那模样不用想就知道有多狼狈,忍不住勾起嘴角笑了笑。“大黄,你说……碎片真的会在宋玉身上吗?”叶浅微皱着眉头,轻叹了口气,此刻她的心情着实是有些复杂,说不清楚到底是希望还是不希望碎片在宋玉身上。当年答应清音不告诉乘黄他要找寻碎片的初衷,所以这些年来叶浅也一直隐瞒着,乘黄也就理所当然地认为清音寻找碎片只是对于强大力量的追求,毕竟对于修道之人来说没有谁不会觊觎那足矣毁天灭地的存在。
“你问我?”乘黄撇了撇嘴,不假思索道:“连老不死的都感知不到,我又怎么会清楚!不对啊……”猛然回过味来,乘黄仰着头看着叶浅,呲牙咧嘴:“小叶子,你这是在鄙视本神还不如你这个凡人吗?”
“……”叶浅无语地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没理会咋咋呼呼的乘黄,舒服地伸了个懒腰。一瞥间,惊见,孤单地立在水池边的老杏树竟然一夜之间开满了杏花,红云朵朵,十分壮观。老杏树冠大枝垂,影子投在水中,偶有游鱼穿梭其间,一动一静,趣味无穷。叶浅微微笑了笑,蓦然想起了孤山木屋前的那棵老杏树,今年一定也开了满树的杏花吧!
“小叶子?”见叶浅怔神不说话,乘黄也没了嬉笑打闹的心思,尴尬地收回爪子,劝慰道:“小叶子,既然宋玉他人都回来了,也不急于这一时。不在他身上也没有关系,我们还可以再继续找,不是吗?”
拉回渐渐飘远的思绪,叶浅微微点头,说了一句令乘黄莫名其妙的话,“是啊,该来的总会来的。”
“嗯?”
叶浅长长舒了口气,揉了揉脸赶跑所有不愉快的情绪,转身,兴高采烈地看着乘黄,“大黄,今年桃花开得不错,我们去酿桃花酒,好不好?”也不等乘黄回答,她自顾自地跑回房中换衣洗漱去了。
看着叶浅的背影,乘黄歪着头冥思苦想着,到底什么是‘该来的总会来’?他怎么觉得小叶子好像并不想找到碎片,可这四年多来她却表现得比谁都积极,真是搞不明白!乘黄懊恼地叹了口气,冷哼一声道:“果然是师徒俩,连喜欢故弄玄虚的臭毛病都一模一样!”
黄昏后,叶浅还是忍不住跑到矮墙边守着。虽然称之为矮墙,但其实并不矮,叶浅站在墙根底下是看不到墙另一侧的,所以她踮起脚踩在大石头上,不过还要警觉地观察着,免得被奴仆们发现将她当做图谋不轨之人。相比叶浅,乘黄倒是简单多了,堂而皇之地蹲坐在墙头上。偶尔有几个婢子经过,见乘黄可爱会想着逗逗他,还未靠近几步,乘黄便呲牙恐吓,知道是邻家养的猫,她们也不能怎样,只得怏怏作罢。
初春的夜晚,又是月中,月光皎皎,几如白昼。不知过了多久,叶浅等得快要睡着了,乘黄亦是犯困打起了盹儿。有风拂过脸颊,掠起长发,扫在眼角,叶浅情不自禁地拢了拢衣领,挡住领口灌入的风,坐在石头上倚靠着矮墙继续小憩。乘黄被风吹得一激灵,迷茫地睁开圆圆乌黑的眼睛四下里看了看,在看到不远处立在梨花树下的人后,立马精神抖擞,尾巴摇了摇,正好打在叶浅的脸上,“小叶子,快醒醒!”
叶浅皱着脸,正迷糊地做着梦,一巴掌挥开乘黄的尾巴,小声嘀咕了句:“大黄,别闹!”
乘黄无语地望了望天,转身一跃而下,直接跳进了叶浅的怀里。叶浅被猛然来的重物吓醒,刚要喊,下一刻便被毛绒绒的爪子堵住了嘴,清澈的眸子里满是迷惑。
乘黄瞪圆猫眼很是无奈,另一只爪子指了指矮墙,低语道:“宋玉在那边。”
听罢,叶浅揉了揉眼睛,再无睡意,迅速挪开乘黄,起身理了理衣裙,又站在了大石头上,小心翼翼地探头看了眼,见宋玉背对着她,才放心大胆地踮起脚站在石头上仔细端详。
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景色秀丽,但那一袭蓝衣的背影俊秀挺拔,玉树临风,丝毫不见逊色。
看了许久,叶浅实在看不出宋玉身上有任何碎片的痕迹,但她却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喵呜——”乘黄见叶浅半天没反应,兴奋地从一旁跳到她面前,满是好奇地问道:“小叶子,怎么样,有吗?”
叶浅皱眉,摇了摇头,“我没有看到。”踮着脚,双臂交叠在墙头,下巴抵在手臂上,不由地有些失望,等了大半年竟是这种结果!
宋玉借着月光手持竹简而读,因听到猫叫回身循声望去,叶浅想要离开刚刚转头,一抬眼间,两人正好视线相交。惊鸿一瞥间,翩翩少年郎,姿态美如玉。秀长眉,琉璃目,素蓝衣,当真是有匪君子,如圭如璧。本已是见惯了清音那般帅气俊美的容颜,此时见到宋玉,叶浅竟也不禁会生出几分惊艳之感。
彼此对视,皆是微微怔住。
叶浅怔住是因为方才见到宋玉那一刹,她脑中浮光掠影,闪过一个场景。翠树清流,云山雾海,仙境般的地方,远远地,可见一男子的侧影。男子长发及腰,着明黄色的衣袍,面朝着云山雾海抚琴。随后,男子身侧隐约出现一白衣男子,叶浅只见到他模糊不清的背影,却觉得愈发熟悉,刚刚要走近一探究竟,景象却迅速消失,没给她任何反应的机会……
宋玉怔住,是因为从来没见过这么大胆而又唐突无礼的女子。短暂的怔神儿后,见叶浅依旧直直地看着他,宋玉眉头微微蹙起,略显嫌恶。
怎么也捕捉不到方才那短暂的场景,叶浅隐隐觉得只有背影的白衣男子便是清音,可因为只是匆匆的一眼,她根本无法确定。顿时有些懊恼,果然那时年轻,才会自以为是,无缘无故许什么诺啊,现在一肚子疑惑师父不说,她又没处去问,倒是白白苦了自己的好奇心。不过,君子一诺,既然她答应过便会信守承诺。
叶浅长长叹了口气,眨了眨眼睛,一定神,见宋玉正用一种嫌弃加无语的眼神看着自己,略一迟疑。她本就心烦意乱,此时被宋玉鄙夷的眼神这么一刺激,顿时来了火气。对比他年长的人露出这种表情,这品行算什么君子!不就长得好看点吗?不就运气好带走了她要找的碎片吗?有什么了不起的!叶浅气得鼓着腮帮子,瞪圆美目,输什么也不能输了气势!
不过叶浅的气势也就维持了那么一下下而已,因为踮着脚尖踩在石头上,一个不稳,她直接踩空了,身子向后栽倒。
“啊……呀!”摔倒之前她本能地去抓身边的物体,将乘黄的尾巴攥在手里,直接将无辜的他一并从墙头上扯了下来。
听着‘噗通’的声响,接着一声猫叫,少年眉头舒展,弯眉浅笑,不用看他也知道这一跤摔得着实不轻。明明不该幸灾乐祸,明明该怜香惜玉的,可他想想叶浅方才的样子,再想想此时,越想越觉着好笑,低低的笑声变成一连串颇为豪爽的大笑声。
如玉碎般的笑声传入耳中,气得坐在地上的叶浅直想翻过矮墙揍他一顿,可转念又一想,她是淑女,应该端庄温婉,不能这么暴躁易怒,而且她深明大义不会同个孩子一般见识,索性就大人不计小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