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浩土以中州最小,却是龙庭祖兴之地,沃野千里,富庶非常。境内虽无较大的水系,但一条龙都运河上接青冀二州,下连扬州,再加上齐整完备、平坦宽阔的驰道,整个中州交通之便利,往来之频繁,乃是九州之最!千里之地以一条贯穿全境的细流——洛河为界,分做东西二郡。西郡名曰望京,以洛洲为府。东郡名曰兆京,以神都为府。兆京治下七县,以神都为首,而这神都县令,可以说是这个世上最难的官。
神都县令治下百里,刚好是神都的范围,神都繁华乃天下之最,权贵名士,豪富奢绅,好似一张大网紧紧地将这个九州最重要的城市缚住,而作为这个网上不太重要的节点,偏偏要管理整张网,这里面的难度自然不言而喻。曾经童谣有云,“兆京累,望京闲,兆京县令最堪怜,兴无功,衰有难,十里百姓九里官,提心吊胆日日怕,如履薄冰年年难。劝君学个乌龟法,缩头阁中躲清闲,躲得一日算一日,躲得一年算一年,时来运转打颠倒,君到望京游一遍!”
当初这童谣一出,一度引发龙庭震动,本来这一州首府的县令便最为难当,各州基本上都由郡守,或者州牧兼任。龙庭初立之时也是如此,但一来神都繁华,这里面的各项事务也相应繁杂,中州又无有州牧,兆京郡守也不是闲差,根本无有精力兼任。那时神都县令一职基本由皇帝亲自任命,往往也托与一些稍闲的王侯兼任。如此虽解决了权小事大的问题,但这些王侯主责不在,不甚上心,一来对一些细节末节的小事往往处置随意,百姓敢怒而不敢言,屡有积怨,二来也多有怠政,皇帝还不好随意问责,于是七百年前又换回了专职,只是这样一来又得面对权小而事大的问题。
于是神都县令一职自此被提到正六品,特许旬日上朝参与庭议,由皇帝御口亲封,授予特事专办,能够直接上达天听的权利,在这种情况下,神都令由一个普通的七品知县摇身一变,变成了皇权特许,专事专办的天子耳目。这个曾经人人嫌弃的职位变成了炙手可热的香饽饽。几乎每一任神都令都可以接任兆京郡守,自此平步青云,之后无论是外放各州还是升任六寺,都是大权在握,成为真正的人物。但也不是没有例外,总有那运气不好的,所谓年年苦恨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
却说自那场闹剧落幕,皇帝到鹿鸣山庄静养,大皇子监国已过去数月。年关一过,万象更新,神都春意渐浓,正是二月初春,草长莺飞,沙暖燕回之时,春游踏青沐浴之风渐盛,人们载歌载舞,饮酒作乐,正是一派欢盛景象。作为神都风雅第一的肆艺楼,自然被这些墨客『骚』人、贵族士子踏破了门坎。
彼时东天发白,正在卯时初刻,柳七在楼中待了数月,渐渐便灵动起来,不复往日的木讷,记忆也日渐恢复。奇怪的是,那日的事情他却想不起来,而且提起玄明二人他也神『色』如常,并没有之前那般深刻的感情。此时青华封山,玄明隐去,他无处可去被风少白收留在楼中。原本没人管他,只有盛浅予贴身的丫鬟在他受伤之时照顾于他,他便颇听那丫头的话。
肆艺楼只是万花在神都的一处驻地,风少白毕竟是一门掌教,并不常在。盛浅予『性』子冷淡,每日里只是弹琴观景。原本的楼中主人因思虑过重,卧病在床,这肆艺楼便交与这丫头打理。柳七懵懂之时每日跟着她,常被打发跑堂,渐渐清醒之后干脆正式做个跑堂,就在这楼中伺候。天下人只知他的名声,却不识他的相貌,他此番又有精进,距离宗师已是一线之隔,实际的战力直追登楼的尊者,一般的江湖人士也探不出他的深浅,谁又知道堂堂百杰榜第一的小宗师,就在这神都烟花之地做个跑堂的伙计呢?
昨日那群人又饮酒行令到后半夜,也是柳七神盈血足,精气如烟,一夜未睡依旧精神抖擞。他和往常一样迎着红霞将门打开,彼时天『色』未明,尽管天边红霞如火,街上却还冷冷清清,还未被春意驱尽的冷气在空旷的街道上徘徊,令人不自觉的打个哆嗦。
神都无有宵禁,那些个早点的摊贩自寅正便陆陆续续地在街市上开张,计算着各个驻留贵客的翠阁红楼开门之时,这些摊贩也慢慢地从街角转出来,将这清冷的街道渐渐染上些烟火气。
毕竟是神都有名的风雅之地,行走的都是豪门权贵,世家子弟。这些个摊贩哪敢凑得太紧,只在偏僻的角落里摆摊,留出大道,更不敢高叫,只默默地忙活,生怕扰了哪位贵人的清梦。数月的生活令柳七对这种景象颇为熟稔,身上单薄的衣服与小贩们严严实实的包裹形成鲜明的对比。他迈步出来,径直走到街对面的小巷头,在摊沿便排出几枚铜钱,冲着忙活的小贩笑道,“王叔,老规矩!”
那小贩也与他相熟,从炉子下方的暖柜里掏出早已备好的卷饼笑道,“你小子有口气,这可是我今早上刚摘回来的椿芽,鲜着呢!这可是头一炉!我给你卷的最嫩的心,好吃着呢!”
那饼着实有料,比起旁边摆放的成品愣是大了几圈,乃是专门给他准备的私货。柳七接过嘿嘿直乐,跟小贩拉了几句家常,转身便往回走。他两步回到门前,正要进去,突然咦了一声。只见那打开的门扇下边伸出半只脚来,柳七连忙走过去将门扯开,只见门后面倒着个人,缎面青衫内衬着几层锦绣,纶巾歪斜,布鞋耷拉,满身污秽带着浓浓的酒气。他白面无须,约莫三十上下,看起来像个书生,脸上青紫,气息若有若无,虽然已经开春,但是半夜里寒风依旧,看样子这人是夜里醉倒在此处,被冻坏了。
柳七犹豫了片刻,还是将此人扛了起来,毕竟看他的样子已经去了半条命,只是举手之劳,救一救也无妨。转身迈步进来,刚绕过屏风便有一声呼喝当头,“啧啧啧,哪里来的醉鬼,赶紧扔出去!”
柳七抬头看去,只见大厅旁边的楼梯下俏生生地站着一个女孩子,圆螺髻用木钗挽定,垂一缕珍珠氤氲『色』,米白衣用花袄裹住,留两臂广袖靛青花。紫彩饰面,尤显嫩白如玉明月面,湘裙坠地,更彰小巧玲珑绣花鞋。两弯柳叶眉,紧蹙着嫌恶,一双杏核眼,闪透着娇嗔。她手里捧着一团暖手的磁壶,掩着鼻满是抱怨。
柳七冲她一乐,知她口硬心软,从怀里掏出卷饼递过去道,“倒在门边冻坏了,不救就死了!王叔新摘的椿芽,尝尝?”
女孩子跳过来接住卷饼,又连忙退开,摆手道,“一身酒气,给他弄到后面柴房,让老李头给他暖过来,赶紧打发走!”
柳七嗯了一声,扛着便往后院去,只听女孩子在后面喊,“我烫了茶,赶紧回来!”他连应了两声又加快了脚步。后院的仆从们也差不多起来忙活了,柳七扛着书生直接到厨房,几个帮厨的伙计正在准备早点,柳七也不客气,一手将书生卸在灶边,一手探过去『摸』了半块蒸饼塞在嘴里,嘟囔道,“狗子给弄碗热汤来?”
其中一个帮厨应了一声,不一会儿便捧个大碗凑过来,笑道,“云哥儿哪里弄个醉鬼哩?哟,看起来倒是个大户!”
柳七接过碗,扶着那人捏鼻子往里一灌,又把他往灶边推了推,给他缩起来将手脚『揉』搓了一遍,边『揉』边道,“门边捡的,小小让赶紧打发了!”
那帮厨摇摇头道,“云哥儿你也是心善,咱这里哪年不冻死几个醉鬼,看着体面,都是些破落户!筱姑娘说得对,赶紧打发了,许是个讹人精!”
“也不能见死不救不是!”
“唉,如今年景好些,这些破落户便出来了,便叫好心都凉了!”
一碗热汤下去把脾胃冲开,再加上柴火和柳七的『揉』搓,两人正说话,地上的书生便幽幽转醒。只见他眼神『迷』离,口中喷发更加浓郁的酒气,嘟囔道,“上酒!上酒!”
帮厨没好气道,“嘿,还要酒哩!”
柳七轻推他一下道,“行了,忙你的去,我自打发他。”说着抄起碗起身又舀出一大碗热水,咕嘟嘟全给书生灌了下去。有这两碗水打底,只见书生脸上涌起一抹红晕,眼神渐渐清明过来,乜呆呆地望着柳七不说话。
柳七见他这副模样,心道此人看起来衣着华贵,怎得是个傻子?只得轻言道,“你好些没?你是哪里人?我遣人送你回去。”
那书生又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慢慢直起身环视一圈道,“这是哪里?我怎么会在这里?”
“这是城南陌柳街肆艺楼的后厨,你喝醉了倒在我们门边,我把你弄进来的。”
书生感受着身上的寒意,盯着柳七棱角分明的脸,恍惚了片刻才道,“多谢这位小哥,在下神都,神都东城人士,刘祺!劳烦小哥让在下在此处休息片刻,等气力恢复些就走!”他说道神都之时明显顿了一下,略有些怅然,不过柳七却不在意。那书生话到一半在怀中『摸』了几下,似乎要掏出些什么,只是掏了半天却空空如也,愣了一下取出手来尴尬道,“改日定前来拜谢!”
柳七却没注意他那些动作,听到他的名字愣了一下,笑道,“我兄弟姊姊七人,我姓柳,行七,人都叫我柳七,你叫刘祺,倒是有缘!”
那人没想到柳七会说出这番话来,愣了半晌,只听柳七站起身来继续道,“我看你也应该没事了,谢就不必了,小小不喜欢醉酒,你休息一会儿就自行离开吧。”
刘祺赶紧拱手行礼,这一下牵动肠胃,发出咕噜一声,柳七哈哈一笑,冲旁边的帮厨喊道,“狗子,给这位大哥弄点吃的!”说着,摆摆手转身而去。那书生怔怔地望着柳七的背影,低声道,“刘祺,柳七,这是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