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那一瞬间, 她像是感受到了在太空暴露时才能体验到的血液沸腾。关在心底的野兽握着栅栏拼命嘶吼, 试图冲出牢笼。
她的眼神微定, 凝神数秒后, 翳了翳唇角,想要说些什么。
启唇时, 声音像是被风沙吞没了,没发出一点声音。
她抿唇,心口像是彻底撕开了一个洞,那些被粉饰太平的窟窿一下被巨石砸开, 疯狂地往外灌风。
她稳了稳手, 伸手接过傅寻手里的这张照片。
照片的背景昏暗, 唯有巡洋舰的车尾打了灯光, 那块已经脱落得近乎没有本来面貌的团徽在灯光下折(射shè)出莹莹彩光。
就是那抹光,像潮涌般,一光一缕闯进她的回忆里把她刺痛得面无全非。
曲一弦深呼吸了一口气, 强自压下狂澜不止的内心。
这种强自镇定的事她做过无数次,早已熟能生巧。
她抬眼,目光镇定,语气平静“照片哪来的”
“我是户外越野(爱ài)好者。”傅寻垂眸看她,目光里带了几分观察, 探究着她的(情qg)绪“无氧攀登喜马拉雅时, 结识了一位驴友。这张照片是他今年徒步可可西里时, 无意拍到的。”
曲一弦不语。
她的目光似复刻般,在照片背景和那辆废弃的巡洋舰上徘徊许久。
“这是在室内”曲一弦问。
她的声音犹有些沙哑, 眼神却清亮,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废弃的军事要塞。”傅寻抬手,指向巡洋舰车头不远处黑色的油罐“这是两千吨的油罐闸门,红色数字是油罐编号。”
可可西里深处有废弃的军事要塞
曲一弦下意识拧眉“这个军事要塞是什么时候被废弃的”
“1979年。”傅寻说“燃油最后一次入库的时间在1979年的一月,此后再没有更新任何入库记录。军事要塞目前还未开放,隐蔽在山体里。”
话落,他不等曲一弦发问,自觉回答“我不告诉你,是有些手续还在走流程。况且,我也无法确定这辆巡洋舰为什么会出现在废弃的军事要塞里。”
傅寻从她手里抽走那张照片重新封回冲锋衣的内衬里“提前告诉你这些,是想让你知道,江沅的失踪另有隐(情qg),你用不着回避江沅失踪这件事。”
“而且我猜测,裴于亮可能知道点什么,否则江(允)不会跟他走。”
(日ri)益陈旧的痂被血淋淋地揭开,曲一弦痛得几乎喘不上气。
她倚靠着椅背,望着车窗外仿佛无边无际的沙山,良久,才问“怎么才能找到他们”
傅寻“比起裴于亮,江(允)更信任你。所以我们按计划好的路线继续往前走,先找到水源。裴于亮在敦煌潜伏了这么久,未必不会知道这处水源地,有可能就在那里等着。就算没有,最迟今晚,裴于亮或者江(允),就会自己联系你了。”
曲一弦的脸上露出丝疲态,眉眼倦倦的,像是没休息好,看上去精疲力尽。
傅寻的这段话,她连想都没想,点点头,一副不愿再多说的表(情qg)为这趟行程拍板定论“好,听你的。”
巡洋舰继续上路,这趟起步,车速比之前明显慢了许多。
傅寻看了眼时间,计算着路程和到达时间。
握着对讲机的手指在通话键上停留数秒后,他随手把对讲机扔到副驾上算了,多给她点时间。
曲一弦一路走走停停,不断地修正着方向。
前半截路边开车边想事,车速掉到四十码也没察觉,等沙漠里太阳越升越高,车内气温即使把空调风叶拨到最大也无济于事时,她终于发觉自己的速度太慢了。
后半截路提速后,在下午一点,沙漠一天当中最(热rè)的时候,曲一弦抵达沙漠的腹地。
漫天风沙的荒漠中,坐标点上那座风蚀出的小土丘开了一扇形状不规则的小口,远远看去就跟阎王爷给你开了一条地狱之缝,缝里黑漆漆的,藏着所有的牛鬼神蛇。
曲一弦却在看见那个小土丘时,长舒一口气。
鸣沙山的腹地,她从未来过。刚才还在路上时,眼看着离坐标点越来越近,土地却渐渐变得贫瘠时,她甚至怀疑是不是真的有这么一个水源坐标点。
土丘前方,环绕着一圈流沙。
沙砾酥细,像一条流沙淌成的河流,正随风游走。
曲一弦止步在流沙带前,她下车,从后备箱里取了柄铁锹,握着锹柄,用腕劲使力将铁锹斜掷入流沙中。
整柄铁锹恍如被吞没了一般,顷刻间没入了流沙带中,只露出一个圆弧小柄。
曲一弦的表(情qg)瞬间有些凝重。
她回头看了眼待在车上没下来的傅寻,说“流沙的深度和直径面积不太友好,巡洋舰强行过流沙带,可能会陷车。”
这一片的地形有些像察尔汗盐湖的盐壳地,唯一的区别是,察尔汗是盐壳地,地表覆盖一层鱼鳞状被晒干的盐壳,底下是深不可测的溶洞。而鸣沙山,则是地表覆有流沙,流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沙坑。
两者皆有陷车危险。
傅寻闻言,下车查看。
流沙带环绕着水源地,面积覆盖极大,走完一圈大概要半个多小时。
这地形是越野(爱ài)好者默认要避开的危险地带,谁也不知道在没有专业测量工具的(情qg)况下,流沙带的流沙量以及沙坑深度是多少。
“车不进了。”
傅寻蹲下(身shēn),手腕用力,握住铁锹的圆弧把手,一用力,将铁锹从黄沙里。
他指了指看似像结实地面的土丘“这么明显的分界线,毫无过渡。”
水源地必定有一条充沛的地下水,这个土丘和沙漠腹地的干燥环境格格不入,像是为了保护水源地,人为塑造的围墙。
只不过(日ri)积月累下,风沙侵蚀,这块保护地早已没了早期的模样,变成了一块不加修饰的土丘,就像
汉长城遗址上被风沙渐渐馋食而损缺的烽火台。
“靠近水源地,这里的土壤和彻底沙化的沙漠不同,有黏土能塑造成型。”他微俯(身shēn),轻捏住曲一弦的后颈,转了个方向示意她去看土丘环面的沙蒿和骆驼刺“地下水的充沛让这片土地的植被也格外多些,表层看似结实的地面很有可能是被晒干后的黏土,承受不了多少重量。”
曲一弦抬眼看他“你是把我当小朋友在科普”
“小朋友不至于。”傅寻瞥了她一眼,站直(身shēn)体“不觉得像在对待女朋友耐心又认真。”
曲一弦嗤了声,转(身shēn)上车“这里进不去,那就再找找能下脚歇息的地方。这里既然有地下水,附近一定还能再找到一块水源地。”
她坐上主驾,边系安全带边朝傅寻吹了声口哨“快上车。”
傅寻握着铁锹,笑了声,说“不想开车了。”
曲一弦揿下车窗,(身shēn)子半探出车窗外,问“怎么了累着了,还是中暑了”
傅寻这(身shēn)(娇jiāo)体贵的,她是不是太高估他的耐((操cāo)cāo)程度了
没等曲一弦琢磨出沙漠拖车的可行(性xg),傅寻已经攀着越野车的顶架坐进了车内,他车窗半降,隔着一车的距离,对曲一弦说“带路。”
曲一弦“”你们男人都这么善变的
腹诽归腹诽,曲一弦手上动作麻利,巡洋舰倒车退了半个车(身shēn),方向一拐,沿着沙漠植被的分布疏密继续往前寻找水源。
走走停停半小时后,曲一弦的车停在巨大沙山的山脚下,不动了。
几秒后,傅寻的对讲机里“咔”的一声轻响后,传来曲一弦略显低沉的声音“我又看到那条车辙印了。”
他抬眼。
巡洋舰的主驾车门被推开,曲一弦攀着车顶架,蹬着轮胎借力,三两下翻上车顶,远望沙山。
她手里拿着望远镜调焦距,双腿修长笔直,腰(身shēn)的比例更是恰到好处。
刺眼的阳光下,她恍如全(身shēn)在发光,有阳光透过她的手肘脸庞,落进他的眼里。
傅寻咬着烟,忽然就笑了。
开车也(挺tg)好的,坐她的副驾可就看不见这等风(情qg)了。
想着曲一弦还在戒烟,傅寻顺手讲叼在唇边的香烟夹到耳后。他俯(身shēn),从车兜里取了瓶矿泉水,下车去找她。
曲一弦从车顶下来时,傅寻倚着车门,给她递了瓶开好盖的水“有发现”
“没有。”曲一弦摇头,她口干舌燥,举望远镜远望的这几分钟内被阳光晒得脑子发晕。喝了几口水,缓了一阵才甩掉眼前的青黑。
她眯了眯眼,说“车辙印到前面那座沙山脚下就不见了。”
“跟上去看看。”傅寻接过矿泉水瓶拧上盖“太阳已经西落,今天能不能找到水源地已经不重要了,车上的水足够支撑过今晚。”
他的想法和曲一弦不谋而合。
找水源地一是为了补给水;二是为了避(热rè)。
沙漠行车最要命的就是高温,不止车受不了,人也受不了,就像随时随刻待在一个大蒸笼里,做着高温桑拿,中暑脱水几乎是分分钟的事(情qg)。
她的视线落在黄沙的尽头,临上车前,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犹豫了几秒,叫住了走到车边的傅寻“谢谢你啊。”
她这道谢没头没尾的,傅寻握着车门把手,一时不解。
曲一弦解释“江沅的事,谢谢你告诉我。”也谢谢你一路照顾我。
后半句话她没说出口。
傅寻半晌才淡淡点头“我做这些,可不是为了听你谢谢我。”
他拉开车门,呼啸而过的风沙里,他一字一顿,咬字清晰道“你也不用有负担,是合作,也是我心甘(情qg)愿为你鞍前马后。”
他的感(情qg)极淡,除了那晚(情qg)不自(禁j),也就偶尔在口头上占占她的便宜。
那漫不经心的撩,和细微之处的体贴就像是一剂注入曲一弦心脏的猛药,于无声无形之中一点一点侵占她的心房。
曲一弦弯了弯唇角,上车后,悄悄瞥了眼后视镜。
确认他发现不了,才猛得深吸了一口气。
这男人,真要命。
有了车辙印带路,曲一弦一路没停。
车轮碾着黄沙的沙沙声,沙粒敲击车底盘护板的窸窣声尤显得沙漠格外安静。
曲一弦留意了眼紧随其后的那辆越野,微微勾了勾唇角。
巡洋舰绕过沙山时,车速放缓。
视野里,沙山山脊的曲线下,一个洞开的沙山山门跃入眼帘。
沙门上窄下宽,高约三米,背着光,山洞黑黝黝的,像一张深不见底的巨口,森森往外冒着凉意。
而此时,山门口有半截车头外挂。
墨黑色的探索者沾染着风沙,车(身shēn)灰扑扑的,唯有车窗降下,露出了主驾上坐着的人脸。
裴于亮的目光深沉,一动不动地坐在座驾上,看着巡洋舰从沙山上俯冲而下。
曲一弦在反应过来这张熟悉的面孔是裴于亮的同时,他露出牙齿,白森森地冲她一笑。随即,他往后一退,露出了被绑缚在副驾上失去行动自由的江(允)。
曲一弦的脑子一炸,几乎是同一时间,两侧沙山上守山门的位置,引擎声大作。两辆越野,从沙山上俯冲而下,以包夹之势飞快地往巡洋舰扑来。
对讲机不甚清晰的电流声里,傅寻的声音冷静且夹杂风雷之势“快走,先离开这里。”
“不走。”曲一弦咬牙,脑中飞快地思索着对策“裴于亮引(诱you)我到山门,是想两车包夹。两辆车而已,首尾都是空隙,他是做好了一击不中立刻离开的准备。”
“我偏不让他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