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2 章(1 / 1)

季嬷嬷并不知道, 她在家里担忧的时候,宫中已发生一起变故。

既是宣铎离京的前夜, 萧冲邺赐宴紫华阁, 为他送行。

今晚参宴的人很少。萧冲邺私人为宣铎辞行, 只命五人作陪。

以霍宁珘的身份,自然是要参加的。因为霍宁珩与宣铎现在关系微妙,就不在参加之列。

萧冲邺还召了一人进宫,却是许久没在外露过面的寿王萧慈。

霍宁珘见到萧慈,与他站在一起, 上下看看对方,道:“不继续装死了?”

萧慈被他气笑,道:“什么叫装死?霍老七, 我那是生了病,你不多来关心哥哥,还说风凉话?”

霍宁珘眼神略带嘲讽, 没有再多说话。

还有两个作陪的,则是一名亲王,两名郡王。

虽是七人的小宴, 却是在紫华阁布置得华丽生辉, 晶盏玉盘, 连布菜宫女的仪态也比别处更佳, 萧冲邺对宣铎的礼遇可见一斑。

***

待众人入座后, 萧冲邺便道:“宣铎王子也是朕的堂妹夫,今日都没有外人, 咱们便不醉不归。”

皇帝这般定下调子,今晚这宫宴自是比平时放纵得多。

随着酒意升腾,起舞的美人舞姿亦越来越妖娆,一屋子都是盛年男子,氛围便渐渐有些变化。

一名内侍突然走进来,在梁同海耳边说了两句,梁同海立即安排了一对双生姐妹出场。

今晚,生得最引人注目的,应当就是这对姐妹了。

姐妹俩皆带着轻薄面纱,只露出一双美眸。但丝毫不会有人怀疑,这对姐妹露出全脸时会让人有多惊艳。果然,跳到中途,姐妹俩都先后解开面纱,两张极为相似的脸蛋,气质却不同,姐姐偏于冷魅,妹妹更活泼些。

她们身上的舞裙式样是前朝宫廷传下来的,女子站立不动时,那裙幅因裙纱堆叠,倒是不显不露。一旦旋转或是抬腿挑足,裙幅铺散开来,裙下长腿便是若隐若现,极尽诱惑。

这两姐妹身子极为柔软,扭腰摆胯,雪白的腰肢仿佛水揉成一般,看得宣铎眼睛有些发直。

相似的脸孔,与那如临水相照的舞姿,使得这艳景更盛。随着乐声结束,两名少女更以极尽妖娆的姿势,结束了舞蹈。

萧冲邺也似醉得不轻,一反平素老成稳重的少年天子形象,多了两分轻佻,朝这两名少女道:“今晚,朕就将你们赐给在座皇亲,想跟哪两位贵人走,你们可自己决定。”

这个赏赐,倒比平时多了几分乐趣。

见皇帝发了话,那两名双生少女连忙谢恩,往场中仔仔细细看一圈,姐姐走向霍宁珘,妹妹走向了萧慈。

萧慈看着朝自己和霍宁珘走过来的两名少女,笑一声,道:“哟,这眼神还挺好使的。”

霍宁珘闲懒靠着椅背,也挑唇笑了笑,没有说话。只是那目光却是冷的。

似乎是被这对姐妹花的舞姿撩起兴致,萧慈搂着那妹妹的肩,径直往殿外带去。

两人来到西暖阁里,刚到榻上滚成一团,萧慈五指成爪,如铁箍一般扼住对方后颈,那身怀武艺的俏美少女只挺了两下身,已在他手里晕倒过去。

那少女在晕厥之前,还不敢置信,尚未等她施展美人计,摘下藏在发间的细锥行刺这风流王爷,她竟就已被对方识破。

那姐姐则留在霍宁珘席边,这少女从侧面看,倒有些眼熟。霍宁珘这么微微恍神的瞬间,那少女的指尖已不着痕迹触了一下玉壶中倒出的酒,将斟好的酒杯笑盈盈喂到他唇边。

霍宁珘神色未变,却没有接这少女的酒杯,只淡淡道:“一边去。”

这时,宣铎的眼皮突然跳了两下,他觉得自己的酒可能喝太多,浑身血液似在升温,热得他坐立不安,更有一种难以抑制的狂躁在心里鼓动。

他突然道:“霍宁珩那个废物,竟也敢肖想公主?连我找他像个男人一样真正比试一场,他都不敢应战。”

宣铎仿佛是喝多了导致忘形一般,就将这挑衅之语说出来。

他的声音不小,殿里顿时安静无声。

霍宁珘放下杯盏,面无表情侧过首,却不是看向宣铎,而是看向萧冲邺。

萧冲邺似乎也喝得太多,还有些没有反应过来般,并未喝止宣铎的不逊之语,也没有看霍宁珘,仿佛根本没有听到宣铎的话。

霍宁珘眼中隐着一种彻底的失望,因为他确定了,哪怕是他愿意交出大权,避走一隅,萧冲邺也不会善待他的兄长霍宁珩。

霍宁珘的眸色极为冰冷深暗,他慢慢将视线从萧冲邺身上挪开,终于看向宣铎,道:“我的武艺与霍宁珩师从一人,代他到外边陪你过几招也是一样。”

宣铎笑道:“好啊。”他觉得自己浑身有用不完的劲力,内力暴涨般,兴奋至极,只想杀人。越强的人,越让他有杀戮的欲望,比如面前的霍宁珘。

宣铎终于意识到,自己可能被下了药,而且中的可能是沸烈散。但他不知是何时被下药。

这时意识到却也晚了,宣铎的眼睛变红,想出口的话都变成了喘粗气,他的动作只凭本能,起身跨出殿去,夺了御前侍卫的刀,就朝霍宁珘斩去。

霍宁珘侧身避过,说是比试,他的本意自然是到殿外再交手。但宣铎来得太快,又手持长刀,招招致命,实则根本不是比试,而是刺杀。

霍宁珘本就有佩兵器入朝的殊遇,冷着面容,丝毫不乱,反手抽出蔺深呈来的雁翎刀,尖利刺耳的撞击声后,两把刀刃已架在一起,瞬息又分开。

两人这一番动作,从殿内到殿外,也不过是须臾之间。

萧冲邺这时才如梦初醒般,怒斥道:“这是在做什么!都给朕住手!”

***

殿内灯火通明,歌舞升平,飘雪的殿外却是一片森寒阴冷。

霍宁珘和宣铎皆身穿黑衣,在暗夜中实在难以辨清谁是谁。

突然,数道银色冷光朝两人流蹿而来,是有人在暗中放冷箭,也不知是想射杀其中哪一个,抑或是两个皆杀。

霍宁珘挥刀震开长箭,看向箭簇射来的方向。

紫华阁前是延展而出的广场,空荡无人,而在周围层层汉白玉石栏后,在侧殿之外,在那些看不见的暗处,却似黑影幢幢,不知潜藏着多少人。

细小的雨雪如蛛丝般,从暗色天穹飘曳下来,在华灯下泛着淡淡的光。

宣铎这时突然又暴起,刀尖直刺霍宁珘后心,仿佛不杀死霍宁珘般不休,就像一条杀红眼的疯狗。

霍宁珘一直注意着他的举动,挑刀挡箭时,刀锋一翻,便将箭簇挥向了宣铎。趁宣铎躲箭之机,又朝他腹部虚晃一刀,果然,宣铎为躲避这快得惊人的连环攻击,举刀下挥以应敌。这一瞬宣铎失守的胸膛,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已被霍宁珘的刀尖精准无误斜穿而过。

萧冲邺这时追出了殿外来,他先看向霍宁珘,又看向宣铎沉重倒地的尸首。

“小舅舅,你——” 萧冲邺惊怒交加道:“你居然杀了宣铎,你难道不知,宣铎是斡达最重视的儿子,斡达将此子视若眼珠,将别的儿子视如草芥,斡达若知宣铎死在大乾,按照其人个性,哪怕拼个鱼死网破,也会对大乾出兵!”这斡达,当然就是如今的女真大汗。

萧冲邺沉声道:“以女真铁骑之威,若是与大乾开战,可不会只是云南战乱那等程度。更何况,女真是北边唯一与我朝交好之国,大乾若与女真成为死仇,蒙古诸部必会闻讯而动,北地可能遭遇浩劫。小舅舅位居首辅,居然凭着一时激怒便杀了宣铎,置天下苍生,北地的百姓于何地?”

霍宁珘与萧冲邺对视,慢慢道:“可是我人已杀了,皇上觉得该如何?”

“宣铎求亲之事,原本就是我们理亏,如今他还死在大乾……”萧冲邺道:“小舅舅,为给女真一个交代,朕希望小舅舅辞去内阁职务,就此离京,去辽阳度过余生,此生永不踏入京城。朕再派使者,设法奉以厚物赢取大汗的谅解。”

随着萧冲邺话落,潜伏在紫华阁四周的禁卫,便如流水般涌出来。

霍宁珘目光扫了扫周围密匝匝的人群,恐怕约有一千余人,萧冲邺应该是将勇骧卫的人都调集了,在紫华阁的大门外,至少还有三千多人。

显然,都是冲着他来的,这是要捉拿霍宁珘,逼迫他答应。

看来,萧冲邺比他所预想的,还要着急。

霍宁珘突然有些想笑,他道:“这么说,皇上是想要从此软禁我……如果我不同意呢?”

“小舅舅……朕希望给你留下最后的颜面!”

萧冲邺第一次对霍宁珘说这样居高临下的话,他几乎眼也不眨地盯着霍宁珘,想看他如何反应。

霍宁珘的反应,却让萧冲邺大出意料。

他这小舅舅没有回话,远处却传来阵阵陌生的将士呐喊声。

裴夙隐很快上前向萧冲邺禀报,说是所有的宫门外,都有禁卫军,整个皇城已被包围。根本连关闭宫门也没用,这些将士几乎是瞬间就从涌入,朝这紫华阁包抄而来。

萧冲邺一听,就知时局已然颠倒,他又完全受制于霍宁珘了,心里反而更加冷静。

霍宁珘这时才道:“今晚我入宫前收到的密报,臣还没有来得及禀报皇上,斡达今日突发心疾离世,临死之前,汗位传于其三子孛特。孛特与宣铎素来有怨,皇上所担心的战祸是不会起了。”

“突发心疾离世……怕是被弑父篡位了吧!”萧冲邺不敢置信,声音有些发起抖来:“今日在女真发生的事,小舅舅入宫前就知道了?除非,这根本是小舅舅一手安排,让那孛特与你同时动手!”

霍宁珘不说话,权当默认。

萧冲邺也冷下声音:“小舅舅。云南的战事不见你如此费心,对女真,小舅舅却是尽心尽力啊。”

霍宁珘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无声笑了笑。

萧冲邺这才发现,真正冷酷起来的霍宁珘,实在是能令与他为敌的人从心底升起胆寒之意。

萧冲邺突然提高嗓音,道:“小舅舅……你说吧,你是打算软禁朕,还是让朕如那斡达一般‘病逝’?”

霍宁珘依旧不说话,他看着萧冲邺后方不远处,神色却渐渐变化,因为,他看到了两个人。

一个便是太后,太后早已是满面失色,扑上前来捉住霍宁珘的手臂,道:“老七,你……方才皇帝问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你想要做什么?你可不要吓唬姐姐!”

太后流出眼泪:“皇帝是你的外甥啊,他小时候最喜爱最崇拜你,你忘记了吗?只要是你进宫,他总是粘着你,什么也不做!”

至于另一个人,是一名五十多岁的男子,身着藏蓝色袍子,身形魁伟高大,容貌轮廓偏于刚硬,两鬓已生华发,看起来却仍是威严赫赫,正是提前赶回京中的肃国公,霍牧恩。

霍宁珘与霍宁珩都长得更像母亲,容貌隽美,又不显女气,和父亲长得不像。

萧冲邺不露声色笑了笑,来到这个最疼爱自己的老人面前,终于安心下来,激动道:“外公!”他知道,霍家的兵力如今有一半在他这外公手中,霍宁珘想要跟自己父亲开战,也得有个过程。

“臣拜见皇上。”霍牧恩要行礼,被萧冲邺赶紧托住手臂阻止,道:“外公不可。”

肃国公的声音也如他的外表一样刚硬醇厚,他没有打算先与皇帝长谈,而是打算先管教自己这个嫡幼子,他看向霍宁珘,道:“还不跟我回去!我已调集西营军入京。跟我走,我自会保你的将士。”

霍宁珘静立一阵,肃国公对他的沉默渐渐也带上几分防范,低声道:“怎么,你莫非还想要跟你的亲爹对决,亲手杀我带回来的霍家军吗?”

霍宁珘看一眼霍牧恩,终于选择离开。

萧慈这才从暖阁出来,也跟着别的王爷走了。

***

霍宁珘还是孩童的时候,便在霍家祠堂里被罚过跪。少年的时候,在祠堂里被父亲拿戒尺打过手心。

却是没有想到,他及冠之后,还会在此受最重的家法。

“逆子,对着霍家的列祖列宗跪下!”霍牧恩压抑了一路的怒意陡然爆发出来。

霍宁珘垂着眼,站着没有动。

他站在背光处,霍牧恩只看得到其五官分明的轮廓,却看不到他的表情,更猜不到他的想法。这样难以掌控,心思不明的儿子,令霍牧恩心里的不安也越发扩散。

“跪下!”霍牧恩暴喝一声,一脚踹在霍宁珘膝窝。

看着比自己还要略高的儿子跪下去,霍牧恩朝照看祠堂的老仆道:“去,请家法。”

霍宁珘直直跪在地上,听到肃国公说请家法,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

那老仆也是看着霍宁珘从个调皮孩子长大的,有心说两句,然而他知道,这父子都是极倔的个性。霍牧恩正在气头上,说什么都不会有用。

霍牧恩厉声斥道:“你以为我不知你在打什么主意?你说说,你大姐对你如何!从你小时候起,你大姐有多疼爱你!”

“逆子,皇上对你的恩荣,对霍家的恩荣还不够?你跟你哥哥,都是在跟官府抢钱赚,还不够么?枉读了那样多书!”

“现在你掌权了,就开始飞扬跋扈,想要欺君犯上?甚至是拿霍家上下和军中那样多霍家将士的性命不当回事,想要……”谋逆?只是说到谋逆这两个字,霍牧恩终究是没有说出来。

这时,那老仆一番磨蹭,拖延一阵时间后,也终于把霍家祖传的戒鞭给捧出来。

霍牧恩便道:“脱衣受戒。”

霍宁珘沉默除去外袍和中衣,赤露出上身,眼中最初见到肃国公时的那一星光亮,已经完全变成深不见底的暗夜沉沉。

那鞭子手柄是乌木,鞭身又粗又重,随着霍牧恩挥鞭的风声,猛地拍打在霍宁珘后背光洁的皮肤上,绽出第一道血色。

鞭打是越到后面越痛,因为是在之前的伤口上交错撕扯,伤上加伤。

然而,从第一鞭落在霍宁珘后背开始,无论加多少鞭,他的身体皆纹丝不动,半声也没有吭。

只有从男子额头两侧的薄汗,合紧的牙关,能知道肃国公下手有多重。

霍宁珩扶着霍家老夫人赶过来时,霍宁珘已受了近三十鞭。

宋情与霍灵钧也跟在霍老夫人后面。宋情只看一眼,顿时就红了眼眶。而霍灵钧看到霍宁珘那皮开肉绽,鲜血淋淋的后背,更是捂着眼哭出了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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