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事?”福伯看着她问道。
“我……我想,能不能先预支半个月的工钱……”黎静珊局促地揉搓着衣角,脸红得像番茄,又不安地道:“要不先支十天的也行……我家里,快没米下锅了。”
福伯深深看了她一眼,问道:“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黎静珊简单地说了家里的情况,羞耻到脸皮都要烧起来。刚到主家还没几天,活还没上手,倒先问主家支工钱,实在太于理不合。
只是……她出来这么多天,家里的米粮算着也该告罄了。哪里等得到她发工钱呢?
福伯良久没有言语,黎静珊低着头也不敢看他。黎静珊越等越是惶恐,就在她以为会被训斥一番,甚至会被再次送回人伢子那里时,才听到福伯道:“这是二百文钱,你发工钱后再还我。”
黎静珊惊喜地抬头,她眼神发亮地看着福伯,先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才双手接过那铜钱:“多谢福伯。我一领工钱立刻还给您。”
福伯挥挥手:“行了。你今日先回去吧,明日早点过来上工。”
黎静珊清亮地应了一声,又对他躬身行了一个大礼才转身走了。
福伯看着她走远,嘴角露出一丝赞许的笑容。他多年在京城阮家当差,做到高级管事,阅人无数。
他从牙行上看到她哄素不相识的孩子,就认准这是个善良纯净的女子。看她这几日在院子里干活,就知道是个认真细致的,从她开口预支工钱的窘迫劲,能看出是个自尊要强的;如今为了区区二百文钱,却对他千恩万谢,可知是个知道感恩的。这样的女子,即使如今落魄,今后的日子也总不会差到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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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静珊拿了钱,步伐欢快地走出了阮家别院。这是她来到这个世界,第一次拿到了可以自由支配的钱——虽然还是借来的。她立刻赶着到市场,打算买些吃食回去。
傍晚的市场依然热闹,各种摊贩为了估清最后的货物好收摊回家,都在大声吆喝,也有不方便留过夜的物品,会被摊主降价贱卖。所以会过日子的平常人家,都喜欢在这个时候出来捡个漏。
黎静珊看着什么东西都想买,然而兴致勃勃地逛了一圈才发现,口袋里那两百文钱,真正用来过日子,还真不太够花。
精细的大米和细面太贵,只能加些黍米掺着一起;她想了想,又买了些红薯芋头,这些食物禁饱耐留,若是米粮吃完了,还能当主食挡一阵子。
因是傍晚,生鲜蔬菜和肉类的摊子急着沽清,价格倒是便宜了些。黎静珊几经问价比较,才买了三两瘦肉——毕竟他们自打从黎氏主屋出来,就没吃过肉了。
路过一个点心铺子时,黎静珊又咬牙买了几个核桃酥饼,她记得母亲和小弟都很喜欢这种酥酥脆脆的点心。这一圈买下来,那还没捂暖的二百文钱,已经所剩无几了。
她提着大包小包往家里去,在街口看到一处店铺时,再次不由自主停下了脚步,门额上的招牌写着“宝墨斋”。这是一间卖文房四宝的书斋。
书斋的伙计正在清理店里的积压货品,把一些受潮起霉点的纸张和已经开裂的墨锭墨块搬出来,正要处理了。
黎静珊上前细看。那些纸张多是因保存不当而起霉点,或是因受潮起皱而影响了品质,用来书写作画还是无碍的;那些墨锭则是因为干燥开裂而无法修复、墨质不佳的粗墨。
她心中一动,忙上前问道:“小哥,请问这些纸张墨锭怎么处理?”
“掌柜的说,挑些还能卖的贱卖了,”伙计挠挠头道:“剩下的那些,只能扔掉了。”
黎静珊忙翻了翻钱袋,把里面仅剩的十来个铜板都倒了出来,诚恳道:“小哥你看,我就剩这么点钱了,这些纸墨能卖些给我吗?”
散碎的墨锭不值什么钱,但那些纸足有两大卷,伙计一时也拿不准主意,他见黎静珊满脸诚意,于是道:“待我进去问问掌柜的吧。”
不一会儿,那伙计高兴地出来,“掌柜的同意了,还说让我都帮你打好包,让你好带走。”说着动手把纸墨仔细地扎好,还给她系好绳子背在了背上。
黎静珊眼睛发亮,这么多纸墨,只要十几文钱,几乎等于是白送给她了!
黎静珊连忙道谢,“你家掌柜的慈悲仁善,和气生财,贵店定能生意兴隆,财源广进!”
那伙计笑道:“多谢多谢,借你吉言啦!”
黎静珊满心欢喜的往家里走去,只觉得今日买的所有东西,都没有这十几文钱买来的纸墨让她感到满足。她已经在脑海里规划起这些纸墨的用途:分一半给弟弟书写练字,一半裁订成本子给自己画画用。
她完全没想过,这些不能吃不能穿的物品,对如今需要赊钱度日的她来说,完全可归为“奢侈品”行列。她只知道,这些是真正让她心灵舒展,令她快活的东西。
黎静珊带着大包小包,心满意足往家里去,她心里挂念母亲和小弟,脚步不禁有些急切。
“大小姐,黎大小姐。”身后有人叫道。
黎静珊没有理会,继续往前赶路。
“黎姑娘!”
黎静珊回头,见是黎璋,那个帮他们搬家的黎家远房族人。
她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方才的“大小姐”是在叫她。此时她才恍然想起,自己是黎家嫡支长房的长女,确实算是“大小姐”。只是她从穿越过来,就没享受过一日大小姐的待遇,自然对这个称呼陌生无比,以至于方才根本没想起来。
她心中微微苦笑,那位真正的“大小姐”,只怕是在她的魂魄进入这个身体时,就已经香消玉殒了吧。否则哪里轮到她好好地站在这里。
她忙对黎璋笑道:“快别叫我大小姐,我早也不是了。黎大哥若是不见外地话,就叫我阿珊吧。”
黎璋摇了摇头,“黎姑娘这是回家吗?我送一送你。”说着接过黎静珊手上的粮食袋子,慢慢地跟在她身后。
黎静珊本想说不用,见他做得自然,自己再推脱反而显得矫情,也就随他了。只是她也不着痕迹的落后半步,与他并排而行。
黎璋自然感觉到了,他抿了抿唇,不动声色地调整了步伐,配合着黎静珊的步子,与她并肩走去。
“我前几日出去做工去了。”黎璋突然道。
黎静珊不知他怎么突然说起这个,好奇地转头看他。
“你们家陷入那样的窘境,我竟然没能帮上忙。”他说着脸色微红,似在压抑着懊恼愤懑,“若是我知道……我一定想办法,不让你被他们……”他低头抓着袋子,手上用力得骨节发白。
“没关系啊。”
黎璋抬头,却见黎静珊脸上明朗地笑,在夕阳光中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多谢你,黎大哥。”黎静珊笑道,“我的家事,怎么好总是劳烦你呢。我生病时,家里得你的多方照顾,我还不知道如何感谢你呢。”
黎璋的眼神一暗,闷闷地道:“不用谢。”
他们都不是健谈之人,这个话题一结束,就冷场下来,淡淡的尴尬气氛在两人之间弥漫。黎静珊正想再寻个话头,突然又听黎璋道,“你二叔……他就要接掌司珍坊了。族里择吉日要在祠堂祭祖昭告,正式接印。”
“啊……是吗。”黎静珊随口应道。
其实她对这个消息并不意外。黎志轩多年在父亲手下协理司珍坊,见识了无数珍宝美玉,见惯大宗银钱出入,要能守住不动心,以他的为人,还真是不容易。
她记得父亲曾经说过,“珍宝之于贪婪之人,正如美食之于饥馑之人,浮木之于溺水之人,都是无法抗拒的欲望。”
那时她随父亲初入司珍坊学习打造首饰,还是一副天真烂漫的情怀,捧着一捧珍珠好奇问道:“那您呢?这么美丽的珍宝,您难道不喜欢吗?”
父亲微笑,指了指头顶,“心有余悸莫伸手,胆大包天难回头。咱们头上有苌弘老祖看着,老祖头上有太上老君看着,老君头上还有三尺青天看着。这个手,不能伸啊不能伸!”
他小心捧起一个八宝攒丝嵌玉、珠花,细细欣赏,眼中是满足的赞赏,“况且,这么美丽的珠宝在自己手下慢慢成形,放出华彩,这个过程本身就足以令人沉醉。想着这些亲手创造的珍品能成为传世之作流传百代,不比仅仅拥有它们个几十年,更令人骄傲满足吗?”
黎璋看黎静珊在出神,忙又道:“你别难过。我相信,黎老爷是清白的。”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唔,族里许多也说黎老爷是好人。”
黎静珊的眼睛亮了起来,真诚的笑容在脸上绽放:“谢谢你,黎大哥!”
黎璋不好意思地笑笑,又安慰道:“祭祖昭告那天你不必担心,族里各长辈都在,你二叔必不敢为难你们的。”他停顿一下,承诺似的道:“……我也会在的!”
黎静珊对他温和的笑:“嗯,多谢黎大哥。我不担心。”她看着就要沉到山洼里的落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们再也伤害不到我了!”
黎璋看着她贞静平和的面容,少女脸上细细的绒毛在夕阳下被镀上一层薄光,好似整张脸都熠熠生辉。他垂下眼眸,抿了抿嘴唇,带出一丝极淡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