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安朝天元十七年,国泰民安、风调雨顺,皇帝诸事顺心,唯有一事,极不痛快,便是太子婚事。
太子霍翎年岁渐大,可太子妃人选迟迟未定。
京里贵女中有两个人最为出名,一是太子太傅嫡亲的孙女江善芷,一是中军都督府左提督、镇远候姜梦虎的嫡女姜桑梓。两人都是太子妃的最佳人选,皇后为难,不知要选哪个。
这两人,一个好似江边的白月光,一个就像山野的红蔷薇。明明是同年同月同时出生的,八字一模一样,可这两人性子却偏偏南辕北辙。
除了名字念起来接近,姜桑梓和江善芷没有一处像的地方。
最后,圣旨下来,赐婚姜桑梓。
赐婚的圣旨下来时,姜桑梓正坐在镇远候府春满苑的抱厦里理事。此值盛夏,屋外头的蝉鸣一声压过一声,站在廊下候着的管事婆子们都热得满头大汗,偏没人敢出声抱怨,只拿眼睛不住地往门口帘缝里觑。
要说镇远候府的嫡出姑娘,那可真算是这候府里的镇山太岁。没有哪家十七岁没出嫁的姑娘能像她这般老道厉害,年纪轻轻就把持着候府后宅的管家大权,将偌大的候府打理得井井有条,阖家上下皆敬她畏她,就连她那不靠谱的爹姜梦虎也要让她三分,可见这姜桑梓的手段。
“杜妈妈也是采买上的老手了,怎么上个月给府里买的燕窝比往常贵了这么多”
带点北方口音的绵软官话从屋里传出,话说得不疾不徐,尾音带卷,韵味腔调十足。
“回姑娘,京里的燕窝都从南边来。前两个月南边大雨,运河决了口,船过不来,所以京里药铺的燕窝都告紧,皆涨了一两银。咱们府里本还剩了几两,若是按平时的用度也能把上月对付过去,偏巧二姨娘说自己最近火气旺,要多吃燕窝,故从库里支了不少燕窝走,库存便不足了,老奴这才高价买回。”杜妈妈有条不紊地回话。
里头忽传出声笑来,帘外众人却不由替杜妈妈捏了把汗。
“杜妈妈办了这么多年的差使,在这事上居然也着了别人的道什么运河决口,那都是商人藉机哄抬,坐地起价的戏码。我们府的燕窝买的虽是南燕,可实际上都是北边来的货,苍羌的南燕一年统共就上贡那么点,都进了宫,外头哪来的南燕,不过北货从南边绕个圈过来就说是苍羌的南燕,这本就抬了身价,我因这些燕窝虽产自北边,可功效也不错,便没想追究。如今南边的运河决口,北边的货走的却是陆路,京里怎会告紧”
那软软的声音又响起,虽是在质问,却叫人听不出半点怒气。只不过纵是她说得温和,听的人却不由汗湿浃背。
“姑娘,这些事,老奴倒真不知”
“这批燕窝是从新开张的济和堂买的吧听说济和堂里的大掌柜,是你表亲”她便又笑着道。
杜妈妈一下便慌了:“姑娘,济和堂大掌柜是我表哥,但是我”
“杜妈妈这是做什么我们好好地说话,你怎么就跪起人来了快,替我扶她起来。”软软的声音收了笑,拔高了些音调,像被吓了一跳,“你莫紧张,我只是说,亲戚生意是该照顾照顾,但若是那种专挑亲友熟人宰骗的恶商,这种亲戚不要也罢。”
她说着一顿,又唤人:“月蓉,封二十两银子来。”
“是。”月蓉脆脆应了声,把早就封好的银子递了过来。
“杜妈妈,听说你那小儿子瑞安得了急病,怕是把家里上上下下都急坏了吧。请医延药都是花钱的事,这些银两你先拿着。若家里有什么难处只管来回我,我替你想办法就是。这两日你照顾瑞安心力憔悴,我放你几日休沐,你安生照顾瑞安吧。”
“多谢姑娘,多谢姑娘。”
里面又传来“砰砰”磕头声,不一会那厚帘就被挑开,里头窜出丝丝凉气,可旁边站的人却都不由往外退了一小步。杜妈妈从里面出来,已是满头大汗,容长脸上的神情也说不上是感激还是羞愧,只复杂万分。
借着帘子被挑开的空隙,那里边坐着的姑娘露了些许轮廓。
哪里是旁人想像中精明厉害的模样,分明就是个半大不小的丫头,生得倒好,瓜子脸蛋丹凤眼,菱角似的唇,天生带着股娇艳,她又穿了海棠红的绸裙,长发梳了双垂髻挂在两边,左右各簪支手指大的红宝石蜻蜓簪,又添俏丽,天生的美人胚子。
打发走杜妈妈,姜桑梓伸展双臂拉拉筋骨。宽大的绸袖滑落,露出一大截羊脂似的小臂,手腕上挂着水透的玉镯,将那截手臂衬得格外圆润匀净。
“姑娘,喝杯酸梅汤润润喉。”月蓉见状忙将桌上的白瓷盖碗端给她。
冰湃的白瓷碗打开后冒出丝丝凉气,姜桑梓一口饮尽,顿觉通体舒畅,月蓉又熟练地捏起她的胳膊来。
“还有多少人”她丢开碗,软绵绵地靠到迎枕上问话。
门边侍候的婆子挑帘朝外望了眼,道:“回姑娘,还有五个。”
“问问她们可有重要的事若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就散了吧,明天再说。”姜桑梓在这里坐了一上午早就不耐烦了。
她生母去得早,她爹姜梦虎既不愿娶继室,也不想扶正妾室,除了又当爹又当妈一手一脚带大了她,还兼顾后宅的破事儿。有好几年姜家都是京里勋贵世家后院妇人嘴里的笑话,堂堂候府无人主持大局,竟要一家之主亲自料理家务,可谓奇事一桩。
不过旁人笑归笑,镇远候府该怎样还是怎样,虽然乱,但她姜桑梓在亲爹庇护下着实过了好几年自在日子。姜家后院中虽有两房妾室并三个同僚送的舞姬,但都不得宠,她爹从前带兵打仗是个粗人,谈不上体贴对她母亲却极为敬重,连带着对她这个嫡长女格外疼宠,竟比一般人家的儿子还要疼上三分。
直到十二岁那年她咬着糖葫芦陪他爹听下人禀事,无意间提了句那年城郊遭了雹子将百来亩菜苗都给打烂,结果戳穿了下人以采买蔬菜为由昧钱的谎言,她亲爹忽觉得闺女已大总算能明事理,于是两手一甩把整个后宅扔给了她。
十二岁开始到如今,已有五个年头了。
偌大的候府料理起来,一桩桩一件件都是琐碎且磨人的事,她烦不胜烦,如今只盼着早点嫁出去,好把这摊事甩给她爹。
想到自己的婚事,她便有些期待。
虽说女子婚事遵父母之命,但姜桑梓躲在后头没少替自己打算。她已经没了亲娘把关,若真全交给她爹,以他爹那大老粗的脾性什么时候被坑卖了都不知道。好在姜梦虎极宠她这闺女,几乎是百依百顺,连婚姻大事都由着姜桑梓的意思。千挑万选了一年,她才暗示她爹自己属意的亲事。
对方是京师卫军神机营的左掖副将沈鹏,隶属他父亲的中军提督府,姜梦虎对此人评价极高。若论两家门第,沈家自然有所不及,她爹姜梦虎是中军都督府左提督,又有爵位在身,是皇帝最信任的臣子之一,这沈鹏赤手空拳拼上来的功勋,家世背景简单,并无底蕴,和姜家不能比,但姜桑梓偏就看中了这一点。她悄悄打听过,沈家人口简单规矩少,沈鹏虽算不上体贴,却无不良嗜好,一门心思扑在骑射之上。若她嫁进沈家,虽是低嫁,但她有候府和她爹撑腰,沈家自然高看她一等,此是一重;沈鹏有上进之心,再加上她爹提携,不愁日后前程发展,此为第二重;而最关键的是,沈家简单,她不用再管一大家子的吃喝拉撒睡,可以做个逍遥度日的夫人,想想便觉得那日子舒坦。
嫁入高门虽有虚名,不过于她而言一切皆是浮云,再高的诰命不如握在手里的好处实在,她其实是个懒惰的人,一点也不想掌家
如今人选已定,只等着她爹找机会向沈鹏暗示这事了。
“大姑娘大姑娘”
姜桑梓正被月蓉揉捏得舒坦,脑袋里做着不着边的白日美梦,门外上气不接下气的唤声将她敲醒。
“姑娘正歇着呢,什么事大惊小怪的”秋言皱眉先斥出声。
屋外那人便在帘子外头站定,仍高声激动道:“侯爷回来了,遣奴婢找姑娘立刻去华馨园一趟。”
“这大热的天,爹要我去外书房做什么”姜桑梓看了眼外边的日头,一点都不想迈出这门坎。
“听听说是宫里下了赐婚的旨,把姑娘指给了太子殿下。”
“砰”,姜桑梓听到自己美梦破碎的声音。
太子是储君,他那后院没个百人也要有几十号人吧,日后当了皇帝还有三千后宫她连候府都不想管,如今还要让她管整个后宫的吃喝拉撒睡,乃至整个天下的吃喝拉撒睡
简直生无可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