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教训(1 / 1)

张氏闺名一个“巧”字,祖父张梁曾经做过安州的知州,后因病早早过世。父亲张鉴也是饱读诗书,但时运不济,在科举上面却屡屡受阻,只得了个秀才功名,现在安肃县做训导。

张梁与安国公曾有来往,张氏便与秦氏相识,还被邀请到武定伯府做客。

彼时,魏明容过世不足一年,杨远桥正在守妻孝。

守完一年妻孝,他就该续娶了。

男人很少有空房的,一来杨远桥还年轻,二十刚出头,离不开女人伺候;二来,杨家早晚要分家,杨远桥屋里不能没人操持,虽说有个姨娘,可姨娘既不能出面招待客人也没法出门应酬,基本没用;第三则是自古丧母长女难嫁,为了杨娥的亲事,就算是摆设,杨远桥屋里也该有这么个人。

毛氏一眼就相中了张氏。

张氏长得非常漂亮,漂亮的人通常会让人觉得没脑子,而且她性情和软,说话行事半点锋芒没有。

毛氏又特地请人打听过,觉得实在不错,便与魏氏合计。

魏氏自然相信亲嫂子,所以就定下让张氏给杨远桥做续弦。

张氏姐妹四人她行三,前头两个姐姐嫁得都一般,大姐夫读书读了二十年连童生试都没过,现在仍在埋头苦读。二姐夫奋斗几年之后改行行医,开了家小医馆。

见文定伯府来提亲,张家便欢欢喜喜地把张氏嫁了过来。

张氏本来就不是爱逞强掐尖的人,加之出身低,乍进杨府不免束手束脚地不敢争权。好容易熟悉过来,又有了喜讯,她自然是把精力先放到孩子身上。

耽搁这几年工夫,杨娥已渐渐长大,在魏氏的支持下,渐渐掌了二房院的半个家。

张氏便处在这么个不尴不尬的地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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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妡描完石榴花,新换一张纸,挑了兰草的图样问:“再绣条兰草帕子给父亲可好?”

张氏抿着嘴儿笑,“先绣完刚才那条再说,依你现下的工夫,便是绣出来你父亲也不会要。总得绣完二三十条帕子,等年根上,你手底下有了数,才好送他。”

杨妡不以为然,“哪里用得了那么久,兰草简单,只三片叶子。”

“你呀,”张氏嗔道,“单是配色就不容易,你看中间颜色深,往外就成了浅绿,最边上还有道金绿的边,得一点点比着配出来才行。”

听着跟作画差不多。

为画一朵红牡丹,杨妡也曾用朱砂、红丹、胭脂还有银朱等等好几样红来调色,可调好之后用不同画笔渲染即可,而绣花得靠密密麻麻的针法绣出渐变和层次来。

杨妡瞧瞧自己细白如葱管的手指,上面已有好几处针眼,顿时哀叹。

张氏笑道:“都这样过来的,你上手还是快的……冬月是老夫人生辰,你不还应允做额帕裙子?还有给阿姵的香囊,我的帕子,再加上你父亲……”

细算起来,欠得外债还真多,杨妡苦笑,“那会儿是哄老夫人开心随口说的,不用当真吧?”

“不管因为什么,应了的事情就得尽力做到,”张氏正色道,“别的先放放,等练熟了先把额帕做起来,也算是你孝敬老夫人的寿礼。”

杨妡笑着应是。

两人正有说有笑地商量着,忽听院里锦红一声惊呼,接着传来沉重又急促的脚步声,很快进了厅堂。

杨妡正觉奇怪,就见湖水绿的门帘已被撩起,露出张端肃阴沉的脸。

是二老爷杨远桥。

杨妡赶紧起身招呼,“父亲安。”

杨远桥一怔,似是没想到她在这里,可脸色仍没有好转。

张氏笑着问:“难得老爷今儿下衙早,晚上想用点什么,我吩咐厨里预备。”

杨远桥铁青着脸吐出四个字,“待会再说”,目光转向杨妡,声音冷淡漠然,带着三分质问与训斥,“今天在松鹤院,你指使祖母的丫头教训你姐姐的丫头了?”

原来是给杨娥找场子来了。

如果自己没在这儿,这火气肯定要冲着张氏发作。

不问青红皂白就找自个儿妻子麻烦,还算男人吗?

杨妡默默鄙夷番,低了头回答,“采茵摔了茶盅,把姐姐的汤水洒了。”想一想,补充道,“姐姐心善,我就替她惩戒……”

话音未落,就听头顶淡漠的声音道,“说实话!”

杨妡抬头,对上杨远桥眼眸,那眼里分明是浓浓的审视与怀疑。

而旁边张氏焦急地给她做口型,“跪下,认错。”

杨远桥既然来问罪,肯定已然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纵是这样,可他仍然偏袒杨娥,杨妡心中不忿,索性直盯着杨远桥道:“姐姐昨天也教训了我的丫头。”

张氏大急,拼命给她使眼色。

杨妡视若不见,续道:“昨天我走太快踩到石子,青菱扶我不及,她本无错,姐姐却赶着过来请母亲责罚于她,青菱被打的满嘴是血,脸也肿了。”

杨远桥沉声道:“你姐姐是为你好。”

杨妡撇下嘴,“假如换做父亲,您的小厮无意一个疏忽,大伯非得拉到祖父跟前大施惩戒,说是为父亲好,父亲是如何想法?”

张氏见势不好,快手快脚地端了托盘过来,赔笑道:“老爷,先坐下喝口茶。”

杨远桥接过茶盅,轻轻顿在桌面上,声音倒是和缓了些,“你是怎么想的?”

杨妡惯会看男人脸色,知道父亲火气已消,言语更直接了些,“姐姐要真为我好,就应私下告诉我如何管束下人……我连自己的丫鬟都没有管教的权利,都护不住,她们怎可能服我,怎可能忠心服侍我?别人又会怎么看待我,怎么看待母亲?反正我的人,我要亲自管。”

杨远桥啜一口茶,盯着杨妡沉默片刻,忽而翘了唇角,“阿妡长大了。”

原来父亲并非完全不在乎她,那为什么刚进来时脸色那般可怕?

杨妡心念一转,甜甜笑道:“我已经九岁半,当然长大了,爹爹夜里跟我们一道用饭吗?让厨房做荷叶鸡可好?”

杨远桥点头应好。

张氏在旁边一直提着心,此时见杨远桥露了笑,忙笑着插话,“这个菜费火候,我赶紧去吩咐。”

等她走出廊外,杨妡往前两步,低声问道:“爹爹,是祖母不高兴了?”

她身量矮,杨远桥纵然坐着也比她高出一大截,垂眸便瞧见她半仰着的小脸。

肌肤娇嫩得如同刚剥开的鸡蛋,白里透着粉,一双乌漆漆的黑眸宛如白水银里蕴着黑水银,乌黑清亮。因是关切,眸里含着浅浅恳求,像只小奶猫似的着人爱怜。

杨远桥在吏部文选司任职,掌文官的品级与选补升调之责,虽然官阶不高,但是个要职肥差,经常有官员说项求情。他烦不胜烦,就养成端方严肃的性子。

在衙上如此,在家也是这样。

先前杨妡怕父亲,每次见面问候过要么就急急离开,要么就规规矩矩地站在一旁,几乎不曾这般靠近过。

杨远桥也真不知女儿已经出落得这么漂亮。

此时看着她俏丽不失娇憨的神态,听到她细细软软地唤“爹爹”,杨远桥恨不得心都化了,声音越发温和,“你倒是大了胆子,可想过没有,这样闹腾,置祖母与姐姐的脸面于何处?”边说边抬手去摸她的发髻。

杨妡内里是个成年女子,本能地躲了下,随即意识到不妥,只好讪笑一下,问道:“祖母以为是母亲挑唆的?”

杨远桥只以为女儿惧怕自己,倒也没多想,沉默会儿点点头,片刻开口,“不管如何,你随意指使祖母屋里的下人,当面让姐姐难堪也是言行不妥,明儿一早去给祖母和姐姐赔个不是。”

“好”,杨妡痛快地点点头,又娇声道,“祖母错怪母亲,那爹爹要不要跟母亲赔不是?”

看着她亮晶晶的双眼,杨远桥失笑,轻拍一下她肩头,“你呀,真是胡闹。”

杨妡在杏花楼学的就是对男人撒娇讨巧,此时见杨远桥心情不错,便不依不饶地再唤,“爹爹……”

杨远桥纠缠不过她,面色红了红,应了,“行,回头给你娘赔礼。”

回到晴空阁,杨妡微笑着扑到炕上。

她可没忘记杨远桥说赔礼时脸上转瞬即逝的羞意,也没忽略吃饭时,杨远桥时不时看向张氏那种隐晦的眼神。

他以为杨妡是小孩子,其实在这种事情上,他未必真有杨妡见多识广。

想必这会儿,杨远桥已经开始用行动赔礼了。

这般多几次,没准张氏就能再怀孩子。

不管再生个儿子或者女儿,总归是张氏亲生的,她的压力会小很多,而张氏的日子也就好过点儿。

只是联想到以前跟薛梦梧被翻红浪的情形,杨妡心里不免有些难耐,思及自己被拘在内宅里,想打探点消息也没路子,又添几分烦恼。

翻来覆去好半天才渐渐睡去。

许是成了习惯,纵然夜里没睡踏实,第二天仍是卯初就醒了。

天色有些阴,沉沉地压下来,像是要下雨似的,沉闷地叫人喘不过气来。

魏氏醒得也早,已经喝完了蜂蜜水,正坐在大炕上跟杨娥和钱氏及杨姵说话。

杨妡逐一问过安,又诚恳地对杨娥道:“二姐姐,父亲训过我了,他说各人丫鬟自有主子管教,别人不好插手。昨天是我做得不对,二姐姐大人有大量,宽恕我这回。”

说着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福礼。

这是赔礼吗?

说各人丫鬟各人管教,岂不是说她也有错。

杨娥侧坐在炕边,盯着她的双眼几乎要冒出火来,半天没法回答。

杨妡抓过她的手,一边摇,一边可怜兮兮地央求,“姐姐还在生气所以不原谅我么?要是父亲知道,肯定又得训斥我。”说着,手底用劲,越发摇得厉害。

杨娥胳膊差点被摇断,脸上勉强挤出个笑容来,“我没生气,咱们是姐妹,有什么可见外的,丫鬟们做得不对,你帮我教训两句是你的好意,也是她们的福分。”

杨妡点点头,郑重道:“姐姐别客气,再有这样的事儿,我仍帮姐姐处理,不过姐姐要操心的事情多,我屋里的丫头就不麻烦姐姐了。”

杨娥气得差点说不出话。

杨姵却偷偷朝杨妡翘了翘大拇指。

钱氏看在眼里,暗中打量了杨妡好几眼。

回去的路上,便问杨姵,“这些天五丫头胆子大了,口齿也伶俐,跟换了个人似的,你常跟她一处,没发现她跟以前有什么不同?”

因为杨娥心里憋着气,早上领着妹妹们背《女则》的时候被魏氏提点好几次,杨姵正沉浸在杨娥被训的欢喜中,听到钱氏此问,本能地要回答杨妡摔了脑子,又记起自己发过的誓,便摇头敷衍,“没有不同,还是老样子。”

钱氏笑笑没再作声。

到了岔路口,两人分开,钱氏回大房院,杨姵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拔腿往晴空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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