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天明的时候,雨才渐渐转小。笛声依旧未停歇,和着淅沥沥的细雨,萧索莫名。夏侯辰向外望了一眼,那个少年仍在雨中横笛而吹,曲声奇异,是他从未听到过的调子,似乎不是中原地区所有。
笛声里,夏侯辰展开一页纸,又向艄公要了笔墨,老艄公看着他呵呵一笑,捋着花白的胡子,“年青人,是向家里写信报平安吧?”
“写给我师妹。”夏侯辰明朗地一笑,借着微弱的天光,开始细细叙述这几天的见闻。然而思索了一会后,他又将先前写好的信揉成一团,另裁了一小片空白的纸,落笔只有简短的四个字——
“安好勿念。”
学了几声鸟叫,一只通体雪白的信鸽扑棱着翅膀落到乌篷船上,夏侯辰将信仔细地折好,然后放入信鸽腿上绑着的竹筒内,拍拍它的小脑袋,“去吧。”
寄完信,夏侯辰钻回船舱倒头便睡,不知过了多久,雨终于停止,走出船舱,江阔云低,雨洗后的天空呈现出一种奇异的黛青色,宛如纯净的琉璃。几只水鸟贴着水面飞翔,远方的十万大山云雾缭绕,夏侯辰站在船尾,蓦然想起李太白的“孤帆远影碧山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果然此情此景,最是能勾动人的诗情了。他笑着摇摇头,唔,要是再有美酒那就更好了。多年以前他就曾和韶华对酒当歌,一叶轻舟顺江而下,两岸青山重重似画,曲曲如屏,好不潇洒快活。
当时韶华还曾笑着对他道:“试问人生百载,又能得几知己?”
正当夏侯辰回忆故友音容笑貌的时候,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只手,握着一只酒葫芦。
“喝酒?”
抬眼一看,原来是昨夜吹笛的少年。不知何时他来到了船尾,此时他摘下斗笠,露出了一张精致清秀的脸庞,肤色微黑,眉飞入鬓,眼角往上翘。
然而不知为何,在看到夏侯辰面容的时候,少年的眼神微微一变,但转瞬又恢复到正常。
夏侯辰大大方方地接过葫芦,仰头便是一口,“好酒!”
他抹了一下嘴,“还不知阁下姓名?在下华山弟子夏侯辰。”
“龙笙。”
“龙生?”夏侯辰念了一句,忽然没头没脑地问道,“龙兄弟,你在家排行第几呀?”
“嗯?”
见他不解,夏侯辰解释:“龙生九子,子子不同嘛。”
沉默片刻,那少年无奈道:“是‘笙歌’的‘笙’……一种乐器。”
“哦……笙歌的笙。”他摇了摇头,嘀咕道,“你一个男的……娘里娘气的名字。”
“不要随便非议别人的名字。”龙笙微微皱眉,忽然粲然一笑,夏侯辰只觉得后颈一凉,伸手一摸脸都白了,“妈呀,有蛇!”
随着一声惨叫,一条小蛇划出优美的弧线,然后“扑通”一声掉入水中,水花四溅,龙笙环着双手欣赏,唇角轻勾,“要知道有时候议论别人名字,可是一种很不礼貌的行为。”
“你大爷的。”夏侯辰狠狠地喝了几大口酒压惊,旋即又好奇地道,“这蛇是该不会是你弄出来的吧?”
“不是。”龙笙摊摊手,“南疆一带多蛇虫,我估摸着是上船的时候带上来的。不过这么小的蛇也算不了什么,等进了十万大山,比这大的多了去了。”
听龙笙这么一说,勾动起夏侯辰一些久远的记忆,他点点头表示赞同,“那倒是,我以前就见过一条,好家伙,十几米长,被捉住后从它肚子里剖出了一具人的骸骨。要我说,这蛇光只是大倒没什么,怕的是刚才那样的小蛇,无声无息咬你一口,死了都还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况且。”遥望着远方的天际,他低声,“时隔这么多年,我也想重新见识见识,以小爷今日的华山剑法,在对付长虫的时候能有多大用处。”
字里行间中,听面前的男子透露出他似乎来过此地的经历,龙笙微微凝眸,重新打量起眼前的人,淡淡问道:“你以前来过南疆?”
夏侯辰眼眸动了动,许久,“嗯”了一声:“十四岁那年曾和一个好朋友来过。”
看了他良久,直到确定不能从夏侯辰那里得到更多的信息,龙笙沉默下来,坐在船头,偶尔接过夏侯辰递来的葫芦饮上几口。喝多了酒,被江风一吹,夏侯辰干脆躺下来,枕着双手,“我说,你该不会也是为承影剑而来的吧?”
“算是,也不全是。”龙笙答道,“你呢?”
“废话,当然是寻剑,不然谁会来这么个鬼地方。”夏侯辰眯着双眼,懒洋洋地道。忽然又一股脑坐起来,“我这里有一份地图,要不,咱们一起?”
“你就不怕我抢了地图自己一个人去找剑,或者找到剑后杀你灭口?”迎着风,龙笙淡淡道。
“不会。”夏侯辰很干脆地说道,“酒品即人品。凭你的酒小爷我相信你的人。再说了,承影剑哪有那么好找,多一个人多一分力,就算后面找到了也可以公平竞争,输了我认,就当交你这个朋友了。”他笑笑,“况且,小爷我对自己的剑术还是有信心的。”
龙笙不语,衣裾迎风飘然,仿佛云于天边翻涌。突然船一震,只听得艄公苍老的声音传来,“两位客人,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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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方是片一望无垠的沼泽,阳光的照耀下,沼泽的表面冒起一个又一个令人不安的水泡,淡淡的青色瘴气萦绕上方。
过了澜沧江,他们已经正式进入了南疆的范围,沼泽的尽头,怕就是十万大山吧?再往前,就是那里了。
终于……又回来了。
闭上眼的瞬间,龙笙仿佛又看到了灼灼的火焰中,那一袭白衣如融化的冰雪,渐渐缩小,缩小,直至彻底消失不见。然而火里,素净如莲的脸庞却浮凸出来,愈加的清晰,眼眸沉静地望着他,额间的金色花纹与周遭起伏的曼珠沙华交相辉映。
“活下去。”她的双唇微微翕动着,仿若枯萎的花瓣,对他低低吐出了这几个字。
“滴答”一声,疼痛骤然传来,他这才发现,手心早已被指甲抠破,鲜血滴下,打在岩石上,很快又被炽热的阳光灼烤蒸发成淡淡的褐色痕迹。
“泺伽。”
默念着这个名字,少年转过身,眼里有刀锋一样色彩闪过。
此时正是晌午,走了一上午的路,夏侯辰累到不行。倒不是他体力不行,而是这里路实在难走,又是荆棘又是石子的,还要时不时应付下突然出现的毒蛇蝎子之流,虽然他曾有过在南疆的经历,但却和那时截然不同,若非龙笙仔细地查看了地图确认过无误,夏侯辰真要以为云姬那个死女人是故意将自己引到这里,好让他自生自灭。
不过说起来,自己印象里第一次和韶华两个人来南疆的时候,怎么没有遇到这些麻烦?
夏侯辰心生疑惑,转念一想却也释然——那时他和韶华不过两个半大的少年,一路上只顾着游山玩水,就算遇到什么难走的路也是直接绕道而行,又怎会经历这个?
“前面走不了。”龙笙在转了一圈之后回来说道,“这沼泽周围连植物都很难寻到,八成是个毒沼。我们怕是要绕道而行了。”
夏侯辰抱着剑大大咧咧地分开双腿坐在一块石头上,道:“可按照地图上标的,第一个村子就是在这前方,如果这条路行不通,那平时村子里的人都是怎么出行的。你别告诉我他们一辈子就呆在那么弹丸大点的地方。”
“南疆很多村子都是与世隔绝的。”龙笙双手抱胸靠着一棵枯树,“村民生老病死都在里面,绝大多数人一辈子都没有走出离村子一里的范围过。”
“搞的好像你是在那里面长大的一样。”夏侯辰嘀咕了句,“那咋办?总不能一直待这里不动吧?小爷我嗓子渴得都要冒烟了。”
龙笙白了他一眼:“我说过了,绕道。”
“好吧,绕——道——”夏侯辰不情愿地站起来,“但愿能在路上找到水,否则我肯定要渴死在这里。”
“渴一会是渴不死你的。”龙笙起身,“我一葫芦上好的女儿红都被你给喝光了,你还好意思在我面前说渴。”
“回到中原后小爷我赔你十坛总行了吧,咱们行走江湖的什么最重要?对,就是一个‘义’字,别那么小气嘛,一葫芦女儿红算啥,往后有机会,咱哥俩不醉不归。”
“你请客?”
“对,我请客!”
正当夏侯辰如此说着,龙笙忽然把他往后一拉,警觉非常,“小心。”
“怎么回事?”夏侯辰亦警觉起来,“我好像听见了什么声音。”
龙笙眼神逐渐凝聚,沙沙的声音自远而近,仿佛是有什么摩擦着地面,一股腥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下一个瞬间,龙笙身形腾起,数道银光闪过,等他再落地的时候周围多了无数断为两截的小蛇,有的甚至还在不安分地扭动着身体。
“这……”
“万蛇毒沼。”龙笙干脆利落地回答,“看来我们来的不是时候。”
夏侯辰目光微微一变,忽然抽剑横挡于空,一条从树冠间窜出的赤练蛇应声而断,看着四面八方源源不断汇聚过来的毒蛇,夏侯辰回头对着龙笙道:“还有多少,你有把握出去么?”
“不清楚。”龙笙道,“万蛇毒沼我以前也只是在古籍里看见过,原本以为这里只是个普通的沼泽,没想到今天运气这么差。”
“那就当摇色子摇到宝好了。”夏侯辰笑起来,“看来老天爷对本少侠真是厚爱,来的时候还说想要用华山剑法领教下南疆的蛇,这么快就给了机会。喂,小子,打个赌如何?”
“什么赌。”龙笙一面回答着,一面警惕地环顾四周。
“就赌我们谁能先出去,落后的人要管另一个人叫大哥,如何?”见龙笙沉默,夏侯辰挑衅地看他,“怎么,不敢?”
“赌就赌。”微微勾起嘴角,龙笙目光骤然凝聚如针,没有再说话,足尖轻点,少年身形如白鹤般瞬忽掠去,夏侯辰一楞,“这么快?比我还争强好胜。”
脚下霍然加力,夏侯辰唇角挑起一个弧度,“比速度,小爷我在华山就没有输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