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地图上标记的村落时已是傍晚。
夕阳西下,龙笙牵着马,夏侯辰抱剑走在他身旁,地上的影子拖曳得斜长。不像第一回那样,这次入村没有遭遇什么人拦截,出乎寻常的顺畅。道路两旁的人家陆续升起炊烟,偶尔会在竹楼门口看见一位或几位老者,佝偻着腰晾晒山里的干果,或者坐在小竹凳上闲聊着,枯树般的手青筋毕露,有一搭没一搭地剥着豆子。
胭脂似的落日斜照下,老人们满脸皱纹,就像起伏的山褶丘壑。却又和远山、村落浑然一体,一派岁月安好的宁静氛围。
“我说,咱们要不要找个地方借宿一晚?这里的人看起来都蛮好说话的。”夏侯辰提议道。
考虑了一下,龙笙道:“也好,先休息一夜,明日再找人打听洞风山的所在。”
“只是。”夏侯辰犯难,“你懂这里的话吗?我们怎么和他们交流啊。”
“这个不用担心,包在我身上。”龙笙将手中缰绳交给夏侯辰,道,“你等下,我去去就回。”
夏侯辰百无聊赖地在原地等待着,马在一旁扫尾驱赶着蚊虫,不远处草地上趴着几个满身脏泥的苗族儿童,他们玩着草上的蚱蜢、青虫,半空中红蜻蜓飞舞,透明的翅膀在晚霞下折射出淡淡光彩。
注视着那些孩童,夏侯辰不由得想起在小时候在华山和师弟们斗蟋蟀时的情景,那时他曾因为这个被师傅罚不吃晚饭过,连带着累及了不少师弟。
还有韶华兄,在他们不打不相识后,家里便把他送上山来学艺,原指望着他能学得个一技之长好给唐门争光,料曾想却被自己带坏。本应是风度翩翩的世家公子,每每总和他一起把华山闹得鸡飞狗跳,事后两个人就顶着《弟子规》,被师傅独孤凌风罚跪在正午的太阳下。
回忆里……紫衣少年和白衣少年头顶厚书,跪在地上相视一笑。
正当夏侯辰沉浸在往事中不可自拔时,树枝折断的声音猝然打断他的回忆,原来是小孩中一个稍大一点的爬到树上去摘野果,一不小心手被刺扎了,男孩吃痛脚下踩空,眼看就要掉下来,夏侯辰眼疾手快地接住了他,“小家伙,没事吧。”
他把孩子放下地,小男孩还没反应过来,只是吮着渗出血的手指,呆呆看着突然出现的白衣人。
“下回别那么淘气了,很危险的。”夏侯辰道,而后才想起来,自己说的是汉语,对方未必听得懂他在说什么。他无奈地摇摇头,正在此时一个中年妇人匆匆跑过来,大概是那小男孩的母亲。
不知何时龙笙悄然出现在夏侯辰身边,夏侯辰被吓了一跳,不满道:“我说你要过来就过来,别总静悄悄的也不吱一声,很容易吓到人的。”
那妇人先是拍了小男孩一巴掌,而后蹲身检查了一遍才放下心,叽叽咕咕和男孩说起话来。虽然听不懂,但夏侯辰也能猜到大意是有没有受伤以后不要随便爬树之类的。和儿子说完话,那妇人搓手看着夏侯辰,脸上挂着感激的笑容,对夏侯辰说了几句话。
龙笙在旁解释:“这就是收留我们住宿的人家,她丈夫上山打猎去了,你刚刚救了她儿子昆提,她很感激你,现在她邀请我们去她家吃晚饭。”
晚风轻拂,苗寨中竹楼的窗口接二连三地亮起灯火,龙笙和夏侯辰跟在昆提和他母亲身后,正要步入院中,突然自屋内传出重物落地的闷响,伴随着“啊”的一声惨叫!
只见妇人脸色猝然一白,用苗语呼出“阿塔莲!”便带着昆提匆匆拔腿朝着竹楼跑去。
“去看看。”龙笙冲夏侯辰一点头,两人旋即点足掠向竹楼上层。
屋里没有点灯,光线很是昏暗。
检查过床上躺着的小女孩伤势后,龙笙对妇人道:“暂时无恙,一会就可以活动了。”
“只是……”看见妇人放下心来,龙笙犹豫着要不要开口,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他也不知道该如何描述,是的,很奇怪,在看见这名素未谋面的苗寨女孩的第一面,龙笙便感觉到一种极为熟悉的气息——血的气息。
而且是那种陈旧的、腐败的鲜血的味道。
但一个不过七八岁的小女孩,尚在垂髫之时,人之一生中最为活力的年岁,如何会有这种已死之人才会有的感觉?
据阿塔莲的母亲所言,她这个女儿自幼年起便体弱多病,和她的双胞胎哥哥截然相反。不过幸运的是这么些年过来,除了有时候会像今天一样肢体不协调,突然抽搐倒地外,平常倒也聪明伶俐,唱歌跳舞和平常孩子没什么两样。
没说几句话,阿塔莲就已经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好奇地打量起两位来客。
“花……花……”
正和阿塔莲的母亲交谈着,龙笙忽然感觉到衣角被人扯住,一低头,看见阿塔莲拿着不知道从何处摘来的一簇凤凰花,仰起脸用一双明亮的眼睛注视着自己。
“阿塔莲是在夸你长得好看呢。”妇人笑了笑,怜爱地看了女儿一眼,“这孩子,平生最喜欢长得好看的哥哥姐姐了。”
夏侯辰在旁看得有趣,不由得走上前,还没等阿塔莲反应过来,手里的花就被他抢了过去,“喂,我说小丫头,你光给他送花不给我,是觉得小爷生的不如他吗?”
龙笙瞥了瞥他:“你居然听得懂了。”
“切。”夏侯辰撇撇嘴,“在哪边文化里,送花不都是夸别人。我看这小丫头片子就是看上你了,想以后给你做媳妇呢。”
龙笙懒得搭理他,只是抱起身下的阿塔莲。果然他的感觉没错,越是靠近阿塔莲,那种阴冷的气息也就越是清晰。或许于旁人而言,阿塔莲不过是得了癫疾,偶尔发作几次并无什么大碍。但对于自幼生长在幻花宫中的龙笙来说,事情绝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但,这种气息究竟从何而来?
龙笙不得而知,正当他处于思索之际,没有注意到,怀中的小女孩眼中有猩红色的诡异光芒一闪而逝。
入夜,龙笙端坐于饭桌前,被救的小男孩紧挨着夏侯辰,双腿无意识地晃着,阿塔莲此时也好的差不多了,哥哥和龙笙中间。菜肴一个接一个端上来,因为是款待贵客,又加上报答夏侯辰的缘故,主人将菜做的格外丰盛。
桌上不仅有寻常竹筒米饭,还有平时不轻易上桌的苗家三蒸——清蒸鱼、粉蒸肉、辣椒蒸芋头,香气扑鼻,光是闻闻就引得人食指大动。
许久都未好好吃过一顿饭,夏侯辰埋在竹筒里头也不抬,龙笙夹了一筷子粉蒸肉,尝后赞叹:“果真是原汁原味的苗家菜。”
听闻此言,夏侯辰抬起头,道:“废话,在苗寨当然是苗家菜了,再怎么整也整不出别的花样来呀。”
龙笙鄙夷地看了他一眼,问:“你刚刚吃了这么多,可吃出什么名堂来没有,我问你,桌上这些菜的特点是什么?”
想了想,夏侯辰回答:“不就是鲜、酸、香、辣嘛。”
他侃侃而谈:“清蒸鱼肉质细嫩、汤汁浓香,美中不足的是口味略清淡了些。粉蒸肉柔软不腻,咸香可口,挺对我胃口的。至于这辣椒蒸芋头,我猜应该是选用了苗家特色红辣椒和本地芋头合蒸,清香鲜辣、回味无穷。”
“算你有点见识。”龙笙点头表示同意。
夏侯辰毫不谦让:“那是,虽然小爷我没来过这里,但菜好吃还是吃的出来的。”
龙笙道:“你看桌上这些菜,基本上以蒸为主,在苗疆地区,有着‘无菜不蒸’的说法,而刚刚那三种菜,就是苗家蒸菜的代表作。自古以来,苗家蒸菜便十分讲究,不同的原料、不同的风味要求各有不同的蒸法,你看这道鱼,讲究一个‘清蒸’,取其原汁原味;而类似肥鸡肥肉这样的原料,则讲究‘粉蒸’,为了减肥增鲜;还有一种‘酱蒸’,针对的是那些油厚味重的菜,好达到解腻增香的目的。”
夏侯辰点头称是,亦开口道:“我虽自幼生长在华山,但多多少少还是听说过一些南疆的事。据说苗族人的饮食方式具有提神、提气、降血脂等功效,适才我一路过来,看到花甲古稀之年的老人都能上山砍柴,下田种地,想必和他们的饮食有分不开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