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风吹进神庙,悬挂在四角的轻纱飞舞,如同一千羽月白的鹤扑闪着翅膀。听到夏侯辰醒来的消息,无涯淡淡应了一声,龙笙的表现却被他尽收眼底。
祭司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皱,对碧荷道:“你先下去吧。”
龙笙张口想要说什么,无涯却突然问她:“你可还记得百年前澜沧江一战?”
无涯语气平静地陈述起那桩往事:“一百多年前,五岳剑派率领中原各世家武林豪杰,一路南下,越过澜沧江,攻打幻花宫。若不是当时的冥月宫主和辉夜祭司力挽狂澜,只怕如今幻花宫早就消失了。”
见龙笙默然不语,无涯道:“无论夏侯辰和梵歌长得有多么相似,你始终要记得,他是五岳剑派的人,决不可和他深交。”
“那老师你为何当年不杀了他,反而要救他和唐韶华?”龙笙霍然抬起眼,问道。
“今时不同于昔日!”无涯冷斥道,“当年我之所以救他们,不过是不想挑起与中原的争端,无论是唐门,还是华山,都不是什么好惹的角色。但如今泺伽已经撕毁了盟约,蜀中唐家也已经满门覆灭,你觉得,中原武林会真的只把这笔账算到泺伽一人头上?他们之所以隐忍不发,不过是在等待时机罢了。时机到了,总有一天还会如百年前般再掀战火!”
“况且夏侯辰如今习得了我们宫中本应是宫主才能学习的天灵诀,防止日后生变他对幻花宫不利。”无涯顿了顿,白衣祭司的神情在跳动的烛火下令人捉摸不透,他淡淡道,“若我要你现在就去杀了他,取首级回来见我,你可做得到?”
龙笙身子一颤,无涯又道:“怎么,如今我的命令你也不听了吗?”
“老师!”龙笙低低吐出了两个字,手指死死攥着衣襟,缓缓道,“夏侯辰曾多次救我,原谅我,我……做不到。”
“究竟是做不到还是舍不得做到?”无涯冷笑,“本以为把你送去西域,在摩尼教磨炼多年,你应该有所进步,却不料你竟对五岳的人心存仁慈,实在令人失望!”
龙笙用膝盖挪动着上前,抓住无涯袍角,恳求:“此次诛杀泺伽,夏侯辰也算为幻花宫立下汗马功劳,我生平从未求过老师什么,这一次,我求老师看在我逝去母亲的情面上,放他一马好吗?”
哪怕是昔年在修罗场遭受非人训练,也未露出一丝软弱的龙笙,此刻却在无涯面前为一个本不该和她有任何交集的人哀哀请求,神态是从未有过的卑微脆弱。
低头看着脚下的少女,无涯的眼神几经变幻,许久,才道:“那我要你在女娲大神面前发誓,永生永世,绝不对他产生一丝一毫男女之情!如有违背,天打雷劈,死后永堕阿鼻地狱,时时刻刻忍受红莲业火焚身的煎熬,哪怕再入六道,也是在畜生道、饿鬼道中经历轮回之苦。”
一旁听着的灵音哑然,在她们南疆这边,对着女娲大神立誓便是誓言的最高境界,无涯祭司这……是要把少宫主逼到绝路上去呀。
寂静中,龙笙闭了一下眼睛,仿佛下定了决心,她陡然睁开眼,定定注视着面前的女娲神像,一字一句地起誓,声音如同浮冰在黑夜的海上碰撞碎裂,冷到了骨髓里——
“此生,我绝不会对华山剑宗大弟子夏侯辰产生一丝一毫情感。如有违背,天打雷劈,死后永堕阿鼻地狱,时时刻刻遭受业火焚身,哪怕再入六道,也是在畜生道、饿鬼道中经历轮回之苦,万劫,不复。”
见龙笙如此,无涯的脸色缓和了些许,道:“起来吧。”
龙笙艰难地起身,跪了太久,腿都仿佛都不是自己的,眼看一个踉跄她又要跪倒在地,灵音眼疾手快地搀扶住她,关切道:“少宫主,没事吧。”
龙笙摆摆手,示意她不用担心。虽然对龙笙无比严厉,但无涯到底是看她出生长大,看见她这幅模样还是有些不忍,吩咐灵音道:“一会叫几个侍女带软玉膏给少宫主疗伤上药。让她们下手仔细些,若是重了一分便自行去白虎堂领鞭子。”
离开前,他又顿住脚步,对龙笙补充道:“希望你时刻谨记,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
“老师放心,我一直活得很清醒。”龙笙说完后转身,在灵音的搀扶下出了神庙侧门,云姬早已带人在外面等候多时,见她一步一跛地出来,慌忙扶她上了步辇,朝着青龙殿后的寝宫方向抬去。直到走出了很远,龙笙才在步辇中低低地对自己说了一句:
“可有时候却觉得,活得不清醒……反而会好过一些。”
残阳的余辉染红了天角,日落之际,蔷薇色的斜晖闪烁不定地罩在湖面上,月笼纱伫立在圣湖旁,连水中的倒影都染上了蔷薇一般的色彩。
天空一片深红色的云霭,朝霞般的流云下,曼珠沙华盛开如海,其间有一人分花而来,听到那声音,月笼纱失神了片刻,下意识地回过头,然而看到来人时,眼里的光却又转瞬黯淡了下去。
月笼纱自嘲地想自己居然到现在都未能接受哥哥离世的现实,许久,开口问夏侯辰:“三日后便是少宫主继位大典,你不参加么。”
夏侯辰摇摇头,他已经向无涯祭司寻得了解除瘟疫的方法,打算明天便启程离开。
“你呢?打算一辈子呆在这里?”夏侯辰问月笼纱。虽然以前和她哥颇多结怨,但毕竟斯人已逝,也不好再追究什么。
月笼纱没有回答,只是抱着双膝坐下来,静静地凝视着圣湖中心。夏侯辰知道自己不小心提起了少女的伤心事,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来挽救,他索性和月笼纱一道坐在圣湖边,看水面倒映着天际的云卷云舒。
“镇魂石。”蓦然间,只听得月笼纱低声说道。
“哈?”夏侯辰不解,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湖对面的石柱直插入云霄,在夕阳的映照下隐隐泛着红光,仿佛有什么在顺着石柱表面的花纹流入水底。他不由得好奇道,“我自来你们这里起,就一直好奇那根柱子是做什么用的,光只是镇压亡灵吗?”
月笼纱不置可否,半响,忽然轻声道:“你听——”
夏侯辰竖起耳朵,凝神听去,只听见微风拂过湖面,然而再仔细一听,风声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些细微的人声。他有些惊讶,道:“这是?”
“忘川的声音。”月笼纱眼里的光温温凉凉,一如此刻天边的晚霞,“远方大概又在打仗了。”
她的语气不惊轻尘,在经历过那样一场变故之后,这个不过十四岁的女孩再不复曾经的娇俏,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十几岁,透出沧桑的感觉。
“无数新生的灵魂通过忘川进入到轮回之中,开始新的生命。但总有一些执念太强,它们不愿轮回,便顺着忘川来到这里,化为怨灵,日深月久,湖里的怨气就这样越来越重。”
夏侯辰微微一怔:“难道除了在黯月之祭上强化封印,再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我听宫里的老人说过,华璎夫人的母亲弄月宫主就曾联手当时的祭司镜霜歌,打开湖底的水闸放干了圣湖的水,自己也因此力竭而亡。但等到少宫主出生时,湖里的水已经重新满了起来。告诉我的那个老人说,只要杀戮不歇,圣湖里的水就用不会枯竭,被镇压在下面的亡灵,也等不到安息的一天。这或许是百年前冥月宫主和辉夜祭司从未想到过的。”
月笼纱定定看着湖面,脸上浮现出哀入骨髓的神情——世间的战火平息又燃起,正如圣湖的水干涸了又充盈,她的哥哥和那些亡灵一道被镇压在湖下,任凭人世间斗转星移,沧海几度变成桑田,却始终无法有真正的安宁之日。
那将是多么绝望,而又悲哀的岁月。
知道月笼纱又想起了碧天寒,夏侯辰特意转移开话题:“你们幻花宫这么大,我记得无涯祭司曾经提起,说冥月宫主在澜沧江一战后眼疾复发,连黯月之祭都要人牵引着才能到达祭台,那她以前患病的时候,岂不是很不方便?”
没预料到夏侯辰会提这种问题,月笼纱沉默一会后,道:“冥月宫主孩提时代眼睛不能视物,每到黄昏时,当时还是少年的辉夜祭司,便用白绫牵引着蒙住双眼的冥月宫主,在这曼珠沙华花海中散步,一栋建筑一栋建筑地讲给她听。所以当冥月宫主能看见东西的时候,已经对这幻花宫的结构布局一清二楚了。”
日已西沉,望着天空,月笼纱的眸色黯然,如同笼着雾气的寒潭蒙胧胧——刚刚来幻花宫时,哥哥也曾拉着她的手在这花海间散步。彼时他还没有被毁容,仍是苗寨中的那个翩翩少年。风从他们相扣的指间穿过,送来远山上初开的月桂的浅香,天地间仿佛消失了所有人,只余下他拉着她慢慢地向前走……
那一刻,天长地久,他们前方的路,长得似乎没有尽头。
夏侯辰和月笼纱一道凝视着远空,他正处于神思游移间,忽听得月笼纱道:“辞行前若能见少宫主一面最好去见见,她因为你被祭司处罚,在神庙中跪了一天一夜,若不是她,你只怕也成为这湖下亡魂之一了。”
夏侯辰一愣,眉心不由得微微蹙起,他刚想要问月笼纱这样说的缘故,少女的身影却已然伴随着逐渐远去的银铃声,消失在花海中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