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信回家的一路上将事情一串,很快恍然大悟。敢情宇文护那厮之前都不走正门,和他女儿不知道暗渡陈仓多少回了。他方才虽说一会儿来拜访,想来按如今情势,更不会走正门。独孤信提嘴就是一个冷笑,他要亲自捉拿那个偷香窃玉的梁上君子。
几日以来,雪下的断断续续的,地上积了薄雪,只要留下过足印,就算后面被覆盖,细心观察的话,还是会留下蛛丝马迹。独孤信一到家,就急吼吼地将整个独孤府上下摸了一遍,轻而易举地找到了那小贼的惯常路径。于是乎,宇文护从独孤府的院墙翻落而下,刚接触地面,就见到了一双男靴,他迅速抬头,对上了独孤信“善意”的眼神。宇文护怔了几秒后很快反应过来,他从容不迫地直起身子,拍了拍手上的雪屑,脸上挂了个人畜无害的笑容,道:“独孤大人,劳烦您亲自来迎接小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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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孤般若房内。
她转醒之时早已过了晌午,睡懒觉虽然有损她的贤名,左右算不上什么大事,心里督促督促自己也就过去了。大事在于,春诗一脸焦急地同她说:“大姑娘,您知道吗您......”作为一个没嫁人的少女,这种事春诗也非常羞涩,她结结巴巴地开口道:“您...有了......”一旦打破心理障碍,她的口齿就伶俐许多,一股护主的气儿也上来了:“可是您还没嫁人呢,大司马也太下流了!”
没错,那个下流胚。可般若此时却无心认同春诗的观点,她有孕这件事,春诗是怎么知道的?春诗见她呆愣不言,以为她太过吃惊,受了打击了,便转而安慰道:“其实......大司马对您是真心的,他年轻有为,又一表人才,且府里上无高堂,下无妻妾,您嫁过去后日子好过着呢。”
......谁让她夸他了......
春诗见她不为所动,又理解歪了:“啊对了,大夫来看过了,说大姑娘的脉相平稳,这胎儿......”
“你说大夫来过了?这么说我爹也知道了?”
“是啊,昨儿您在书房理账,到了晚膳时间也不见您去用膳,没想到昏睡在桌案上了,老爷命人叫了大夫,说您并无大碍,孕妇大多嗜睡而已。”
“我爹是什么反应?”她的大脑已经完全跟不上事情发展的速度了,般若不禁皱眉。
春诗无言“......”,老爷自然是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了。深知般若的秉性,她默默地将一旁打好水了的铜盆端了过来,果然——
“你快伺候我梳洗吧,爹已经下了早朝,应当在家,我这就去找他。”
春诗搓了搓面巾,一边将之绞干,一边唯恐天下不乱地来了句:“老爷这会儿子怕是在书房,正同大司马说话呢。”
“我没教过你说话先说重点吗!”般若炸毛。
春诗眼观鼻鼻观心:谁让大姑娘之前拿她在哥舒的衣服上绣王八的事儿打趣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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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孤信书房内。
独孤信手指敲打着桌板:“这么说,般若有孕的事你已经知道了,那消息你是为了娶般若放出去的?”
宇文护颔首:“正是如此。在八柱国中,赵国公(李弼)的身体,大家都有心中有数;其余几人的声望远不及独孤大人,那日后,圣上自然是对独孤大人含着满满的指望。而小侄,圣上一贯是提防着的,若直接向其开口,事情怎会如愿呢?”
“嗯。”不肖他多说,独孤信自己也明白这个道理,但比起那些他更关心的是,宇文护在他面前一口一个“圣上”的,实际叫的是否心甘情愿。毕竟当年宴会上,宇文觉对他那般侮辱,但凡有点血性的都不会忘记。
宇文护见他神色难辨,心里也忍不住打起了小鼓。可以说独孤信与他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宇文护深知,他身边的人,除了哥舒忠心不二,其他无不是见他位高权重,从而趋炎附势,甘为犬马。而独孤信不然,在历年的征战中,他威申南服,化洽西州;信著遐方,光照邻国。他从不拉帮结派,却因自身的风骨为群臣称颂,从而在百官之中拥有极大的号召力。若二人协力,这帝位便如探囊取物,但他亦知,这未来岳丈素来忠直......所以他也不求独孤信真与他联手,只要日后对他的事袖手旁观,不横加阻拦便够了。正因清楚独孤信的为人,宇文护打从一开始要娶独孤般若,就真的是只为了她一人,从没打过独孤家的主意。
但外人不这么想啊,尤其是奴颜媚骨之人,他们自己没有气节,自然也不相信世间会有这样的人,他们还是会认为独孤信会倒戈向宇文护。所以,若他直接求娶般若,定会有不少人跳出来阻挠。
独孤般若此时已经到了书房外,正欲进去,又临时改了主意,她示意下人不要通传,打算做一回窥帘听壁的小人。
屋内。
独孤信沉吟半晌,直言道:“你......可有自立之意?”
宇文护闻言一惊,他本没打算这么早......而是想着等他与般若成婚以后,逐渐用亲情软化独孤信,未料他这么直接。宇文护斟酌再三,还是决定据实相告,如果他今日说假话欺骗了独孤信,日后很难有机会取得他的信任。
“独孤大人......您可记得那日宴会,此仇不报非君子.........”
独孤般若伏在窗外,屏息静听后,不由暗笑:宇文护呀宇文护,当真没有辱没“老狐狸”的名号——
他先说宴会之事晓之以理,那是独孤信亲眼所见的,最有证明力;再谈宇文泰临终所言,如果好友都这么说了,那么独孤信到时候不站在宇文觉这一边,也不算背信弃义;此番话本是最有力的,可惜是宇文泰与宇文护秘中所谈,不排除宇文护自己捏造的可能,所以只能排在第二位;最后再以阎姬之事动之以情,抛出“忠孝两难”的经典命题。宇文护这张嘴,不当说客是屈才了。
宇文护将诸事娓娓道来的同时也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独孤信,可惜独孤信到底浸淫官场大半生,老成持重、面色如常,叫他难下定论。毕竟前世他曾在这个油盐不进的忠臣跟前,碰过一鼻子灰。
只见独孤信嘴唇微张,却道:“般若,爹知道你在外面,你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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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二人急于相商,桌上连杯茶水都没有,般若进了屋后命人在屋内把茶煮上,她亲自伺候。
白水渐沸,咕噜咕噜地冲顶着壶盖,一柱水烟袅袅缭绕。般若将壶从火架子上拎起来,冲沏好后,各放了一杯在二人面前。
独孤信道:“般若,你也这么想吗?”
她望着水雾后那张有些模糊的面庞道:“然也。父亲亦知,凭宇文......凭当今圣上之才,大周难与邻国争锋。女儿不否认有私心,但从您的角度出发,结论是一样的。您是否记得从前女儿与您探讨‘正直’,如今,女儿试同您论‘忠’。”
此时,宇文护端起茶杯的手微微一滞,而后他勾了勾嘴角,含笑抿了口茶,任她舌灿莲花:“民贵君轻,君民之间,爱民为先;况所忠之君,当为明君,不然就是助纣为虐。”
说得好,宇文护心中赞叹一声,要不是坐着不方便,他真想掐着腰——这样一位女公子,是他的女人!怎能不叫人得意呢?
良久,独孤信叹道:“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地方吗?”
话一出口,对上两双亮晶晶、冒着星星的眼睛。
他浓眉一陡:“我单纯指你们这婚事。”想什么呢,得寸进尺......蹬鼻子上脸......
“谢谢爹!”
“多谢大人。”
宇文护与独孤般若相视一笑,独孤信见他们眉来眼去,感觉晚膳都吃不下了——他,真的已经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