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轴拉到哥舒回宇文府之前。
宇文护下朝后去会了几个有意对他效忠之人——这些人能在赵贵升任大冢宰,他按兵不动,声势似乎被压过一头之时投诚,至少说明眼光不差,既看得出玄机,也挺会把握时机。回府后,宇文护便去了般若屋里。屋外阳光正好,房门便也敞着通风,未进门就能看到那案几上满满当当堆着十几摞账册,般若正专心致志地查看,手里握着支朱笔,不时圈划。
宇文护一手颠着官帽,一手背在身后,含笑向她走去。
般若听到熟悉的脚步声,知是他回来了,也不起身,继续低着头看册子,却抿嘴浅笑:“今日可有什么新鲜事?”
宇文护随手丢了帽子,潇洒地坐下,猿臂一展,将她拥在怀中:“你说谁能想得到,我这家里还有一个女诸葛。”说完轻轻用自己的鼻子蹭了蹭她的鼻尖,这张艳若桃李的脸他怎么也瞧不够。
般若这世有孕并无太大的心事,目前朝中诸事都在宇文护的计划之中,无须她费心,她的主要任务就是专心养胎,顺便担起宇文府一府主母之责。
“不就是昨日咱们说的那几件事儿吗?李弼真死了,赵贵真升官了,岳父真还朝了,宇文毓真去求亲了。”
“怎么样,看你不争不抢的,宇文觉是不是高兴坏了?赵贵的表情是不是很精彩?”
“是,赵贵都有点惊恐了,大概知道我还有后招。倒是你呀,有了身子还这么操劳,着急查你夫君家中置产几何?”宇文护将她手里的毛笔取过来放下,把玩着她柔腻的五指。
“你家大业大,我不勤奋点要清算到猴年马月?对了,有件事儿我一直忘和你说了。杨忠杨叔叔是我父亲旧属,也算是我爹至交,二人口头上约过做儿女亲家,他的长子杨坚已经在进京的路上了,一为代父述职,二为亲事。父亲好像有把伽罗嫁过去的意思。你还记得杨坚吗?他前世在朝堂上被你咄咄逼迫,装晕才保住了杨叔叔的兵权。”般若没有料到这一世独孤信居然都没先考虑把曼陀许配给杨坚。难道伽罗与宇文邕终究无缘吗?她自然不是没办法帮,只是不知道该不该帮。
宇文护眉锋一扬,神色微讶:“记得,他有几分机变。不过这杨家虽是官宦世家,但杨忠政上只是一个小宗伯,军又仅为柱国手下的十二大将军之一,让伽罗这个嫡女嫁到杨家,有些低就了吧?配你的庶妹倒更合适。”
“谁说不是呢,真不知父亲是怎么想的......”他不来还好,她一直背脊直挺地端坐着,现在腻在他怀里,人一放松,懒劲儿就上来了,般若说着说着不由打了个哈欠。
“船到桥头自然直,岳父这么疼伽罗,总不会逼她硬嫁。你还是安心养胎吧,这时辰你该喝汤了,喝了就休息会儿。”
“嗯......”般若双眼迷离,昏然欲睡。
宇文护唤来春诗吩咐了一句,春诗便应声去端汤了。但她人未到后厨,却碰上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你不是在济慈院陪三小姐吗?”春诗忍不住叫住了他。
哥舒停在她两步之外,闻言侧身:“后来辅城王到了。”
“噢。”春诗随意应了一声,注意力全在他身上——哥舒为了骑马方便,下了朝就换了一身黑色劲装,那肩膀、手肘处的衣料明显磨白了,他的衣服长得都差不多,轮着穿不至于这么快旧损吧?
哥舒本来就不擅长找话题,两人聊天都是春诗说的多,于是此刻他也无话可说:“那我先去找主上了。”
春诗才想起自己原是来端汤的:“噢对了,大司马不在书房,他在主屋陪夫人呢。”
哥舒正要点头道谢,却见宇文护从春诗身后遥遥走来,“春诗,般若她睡着了,让厨房把汤温着,一会儿再给她端过去吧。”
“是。”春诗一福,提步远去。
***
哥舒跟在宇文护半步之后,二人穿梭于府中曲折的回廊。
宇文护双手负于身后,朝服宽松,广袖随风微动:“怎么这么早回来了?”
于是哥舒将宇文邕与伽罗之事悉数告知。
“我们宇文家还真是出情种。不过我看独孤大人未必肯将伽罗嫁给他。”其实只要给宇文邕一点施展的空间,假以时日,他必成大器,这点识人之明宇文护想独孤信也是有的,所以应该不是觉得宇文邕没本事,而是怕他现在还保护不了自己的女儿,毕竟宇文觉对宇文邕的欺侮也不是什么秘密。至于杨坚,虽然是个世家公子,身份貌似不及宇文邕这个王公,但一个在随州,一个在京城,反不如天高皇帝远来得自在。这么一想,独孤信的考虑也不是没有道理。
哥舒当然不知独孤信另有打算,便问:“这是为何?”
“你也知道宇文邕的生母是叱奴氏,在叔父诸子之中身份最为低微,可是他天资聪颖,又敏而好学,很得叔父的喜欢。就是小时候还不懂藏拙,叔父一出府,他自然少不了被宇文觉欺凌,被元氏苛待,不久后他也学乖了,但宇文觉还是看他不顺眼,常常借故打骂他,日子过得还不如我这个堂兄。叔父命我掌府后便又出征了,回府后见宇文邕已沦为庸人之姿,连连感慨几个儿子没有一个能成器,殊不知那只是忍辱负重的表象。”要他说,叔父什么都好,就是在自己子嗣身上的注意力放得太少了。
宇文邕其实很像曾经的自己,宇文护不由对他产生惺惺相惜之感。他突然停住了脚步,回头将哥舒腰间的佩剑一把抽了出来,光滑的剑身将西斜的日光折射在他神色难辨的面庞上。哥舒自若地伫立着:“主上要拉他一把?”
“不,这么只狼崽子,我防着还差不多。”毕竟他是宇文泰的儿子,虽然眼下既没有势力也没有运气,难保以后成为大患。相比宇文邕,宇文毓对付起来容易多了。
哥舒想起之前所见所感,不由道:“但依属下所见,辅城王英雄难过美人关,只求儿女情长,没有英雄意气。”
宇文护忽得笑了,将剑“跐”地推回了剑鞘:“哥舒,你想过娶妻生子吗?”
哥舒眼波一晃:“主上以前就问过这个问题,属下的答案还是一样——主上霸业未就,老夫人未还,属下不会考虑自己的事。”
宇文护扫了眼他峻峭的侧脸,喉间微叹:“呵...要是这辈子都.....你就打算永远孤身一人?”
哥舒眼底飞快地划过一丝黯然,坚定道:“是。”
宇文护薄唇一抿,目色一凝:“如果我命你娶妻生子呢?”
哥舒颔首:“属下的命是主上的,不敢不从。”
宇文护淡望着他:“你觉得春诗怎么样?”
哥舒下巴微紧,却道:“她是夫人的心腹,要替夫人做事,若嫁了人,夫人就一下子失去了左膀右臂;此外,我们各为其主,万一日后主上和夫人起了争执,我们二人又要如何自处呢?”
宇文护一哂:“我还能与般若起什么争执?我是问你是否心悦春诗。”
哥舒直视着他,毫无回避:“应当是有些好感的。”
“我猜也是,我看你这件绣了王八的衣服都要穿烂了。”
“主上不是说是玄武吗?”
“别岔开话题。”
“主上当时确实是这么说的。难道主上骗了我吗?”
宇文护稍有不豫,转过身去背对着他,语色沉厉:“哥舒,你再岔开话题,我就要以为你对她不只是有好感了,你若那么喜欢她,我也管不了她愿不愿意了,就是将她捆着也要送到你榻上。”
哥舒不禁蹙眉:“主上,属下并非妄言。今日同三姑娘交谈了一番,属下深以为夫人同您看似相类,实然不同。”
宇文护左脚轻抬,点了点地,示意他继续。
“您常说夫人若为男子,必是天下英豪。然依属下之见,夫人最多只能为贤臣,却做不了君主。伽罗、夫人无不肖似独孤大人,在某些事情上太有原则,自身反被累。简而言之,就是不够狠。”
不错,这点般若确实不像他,他宇文护对什么人做什么事,不问该不该,只问想不想。宇文护听到最后的那个“狠”字又忽然联想到了什么,开口时不由戏谑中带了几分无奈:“可惜她对谁都仁慈,偏偏对我最狠。就算我们已经是夫妻,在她爹、妹妹和我之间,若只能择一,她未必会选我。”
“主上,这个问题好比问我在您和老夫人之间应该选谁;也好比问您在夫人和老夫人之间应该选谁。”手心手背都是肉,实为无解。
“我以前怎么不知你口才这么好?”
“属下不敢,不过主上,有一个问题您真该好好想想——若有一日,敌人以夫人威胁您,皇权与夫人您会怎么选呢?”
“我想过,不过还没有答案。”若是前世她与别人洞房那夜问他,他可能会选般若,但此事过去之后再让他选,他又或许会选皇权。
“若是如此,夫人就可能会成为主上的弱点为人利用,如果主上选不出来,我会先杀了夫人,再向您谢罪。”宇文护闻言,不禁转过身来,神情莫测地打量着哥舒。
宇文护谋图帝位的短期目标或许是为了救出阎姬,但哥舒亦很清楚,宇文护要江山霸业也不仅仅是为了救母,追权逐利是他的天性。他如狼,从不会被嗜血的斗争消磨意志,反而乐在其中;他似虎,非要傲立于世,让万众俯首称臣,心里才能快活。他愿意卧薪尝胆,蛰伏在暗处蓄势反击,但绝不甘于一生卑贱;与其让他活着虎落平阳被犬欺,还不如一刀杀了他,让他死得痛快。总之权欲与宇文护这个人根本无法分离。哥舒不信他对一个女人的爱可以和自己的天性抗衡。
哥舒被他盯久了,终有些不自在,他微微垂睫:“如果春诗嫁给我,发生这种情况,我们二人总归是殊途。”对春诗,他说不出喜欢到什么份上,只是觉得女子大多喜欢安稳的生活,他也许能给她自己的心,但不能给她自己的命——是阎姬救了他,他必须偿还这份恩情。
宇文护实难赞同:“就因为这一点可能性,你就打算远远看着她?如果她嫁了别人呢?”
“那很好,她这么好的姑娘,嫁谁都会幸福的。”哥舒目光清澈,面带柔意。
宇文护登时怔住了,他觉得哥舒对感情这件事的理解已经超出了他的范畴。在他看来,他爱的女人就得是他的,至于自己是不是良人,能不能让人真正幸福,他从不在意。独孤般若姱容修态、心思玲珑,这份睿智让他着迷;她骄傲如斯、护短如斯,却能把一族的命运与他捆绑在一起,这份信任让他澎湃;又经历过前世眼睁睁见她另嫁的焚心之痛,宇文护对自己深爱她一事毫不怀疑。可哥舒之言却让宇文护突然迷惑了,他不禁问自己:天下男子无不希望三妻四妾,他愿意只守着独孤般若一人,还愿意为她放弃获权的捷径,退让至此,难道还不够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