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空再一次变幻,这次孟知来三人降落的地方是室内。
室内帷幔轻盈,龙涎香的气息浮动。年轻的君主坐在龙榻上批阅奏折,内侍在身旁为他磨着墨。帷帐内,衣着华丽的女子安安静静地坐着,脸上的笑意从没有消失过。
“圣上,张丞相还跪在门外。”内侍忍不住小声道。
“让他跪着吧。”君主头也不抬。
内侍噤声,专心研磨。
君主执笔的手忽而停了,他看向身边的内侍,道:“孙敬,你我虽为主仆,却也是我唯一的朋友。你看着我这一路走来,竟也要劝我么?”
“奴才不敢,只是……”他顿了顿,道:“只是正因为看着这一路的艰辛,所以才希望您更加谨慎。”
君主抬起头,正是晁夜。看来又历经了数年,他终于从世子成长为了一国之主。
喟然长叹一声,晁夜道:“尝惯了宫中的尔虞我诈,我从小便已铁石心肠。在我身边只有两类人,一类是巴不得我死之人,一类是认为接近我有利可图之人。可你知道么?只有十九,只有她,是真心实意地、不求索取地对我好。这些年我靠着从她那里得到的仅有的温暖走到现在,可以说,如果没有她就没有今天的我。以往我不能正大光明地照顾她,只好暗地里送她好吃的好穿的,却总让她遭人妒恨,受尽欺凌。可她偏偏又没有任何保护自己的能力,所以我决心,一定要堂堂正正地保护她。我处心积虑,步步为营,终于扳倒淑妃,走到今天。如若到了今天,我还不能保护她,那我坐在这把龙椅上又有很意义?外面那些人觉得她痴傻,万般阻挠我娶她,可在我心底,她是最单纯最善良的,这世间没有哪一个女子能比得上她。”他望向帷帐上若隐若现的人影,眼底尽是温柔。
“奴才知错了。”孙敬叩首。
“他是真的很爱十九吧,幸存的这一缕魂里全是有关她的记忆。”孟知来喃喃。
后来,孟知来他们在晁夜的记忆里看到,晁夜不顾满朝臣子的反对,执意娶了十九为妃,虽作出妥协没有立她为后,却也一直拒绝充盈后宫,常伴十九身侧,专宠她一人。
因十九智力如同三岁小孩,许多事理解不了,对于喜好也如同孩子般,喜欢新奇好看的玩意。故而晁夜时常全天下搜罗珍宝,为的就是逗十九开心。
原来夜师父收集宝贝的癖好是这时养成的。孟知来想。她在感叹夜师父长情的同时,心中也隐隐地感到了悲剧的来临。
果然盛宠之下,必有怨言。久而久之,朝纲上暗流涌动,其中以希望自己女儿为后的丞相张尚为首。终于有一天,矛盾爆发,张尚的初衷只是击伤十九的身体,他便能以她身体受伤不能怀孕为由,联合朝臣奏请晁夜另立新后。没想到,事情的发展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
那日,风和日丽,天光大好,有谁能够料到不久之后的人间炼狱呢?
晁夜牵着十九,小心翼翼地搀她到内院晒太阳。孙敬和他耳语片刻,然后命人抱出一个黑木匣子。匣内装着一个圆钵,漆黑的钵身上刻满了铭文,古老而神秘。
“这是奴才近期寻到的一个宝贝,虽然它长得并不晶莹好看,但据说此物并非咱们凡间所有,所以特来献给圣上和娘娘。”
“锁魂钵?!”孟知来惊呼,看向子晔,向他确认,子晔点了点头,确是锁魂钵无疑。
“你有心了。”晁夜颔首,继而将锁魂钵移到十九面前,“好看吗?”他问。
“好看。”十九点点头,眼睛澄亮澄亮的,那笑容像花儿盛开一般。
晁夜知道,只要十九看到那些没见过的东西心情就会异常好。而他只要看见十九的笑,心情就会异常好。
“那个。”忽然,十九指着宫檐一声疑问。
众人随着她的手指看去,这一看便惊惧不已。一只青面獠牙的恶鬼匍匐在宫檐上,蠢蠢欲动。它足有三人高,那睚眦欲裂的神态和那垂涎欲滴的模样,饶是在幽冥见惯了众鬼的孟知来都不由得一阵恶心。
“护驾!护驾!”院内呼喊声四起,众人慌作一团,唯有十九丝毫不害怕地盯着恶鬼,脸上天真无邪的笑容同刚才无异。她完全不知道什么有危险,什么叫做害怕。
禁卫军四处涌出,将晁夜和十九保护在中心。晁夜挡在十九面前,警觉地盯着恶鬼,当务之急是将十九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去。
“你闭着眼,跟着我走。”他温柔道。十九乖巧地按他所说,闭着眼,身子跟着他移动的方向缓缓移动。
然而很明显,恶鬼的目标根本就是十九,当十九移动一步,它的目光就跟着转移一寸。
“坏了,它想吃她!”孟知来急切道。许多恶鬼本就以吃人来助长功力,而十九的魂魄至纯至净、毫无杂质,对于恶鬼来说是可以而不可求的补给圣品,吃了功力自然大涨,虽然不知道张丞相和它约定了什么,但显然它私心已起。
恶鬼一跃而起,跳到内院,禁卫军手执刀枪剑戟与之殊死搏斗,但*凡胎哪是它的对手,数百数千的禁卫军汹涌而上,却没能伤它分毫。它指头上的尖甲比他们的剑戟还长得多,只要随意拨弄,便能从前胸刺穿到背后,再稍稍一用力,便能将人撕裂开来。一时间宫墙内血流成河,尸身堆积,残肢遍地。
在恶鬼开始杀戮前,子晔飞快地转身,拉动孟知来,她一个趔趄,栽进他的怀里。他用身躯挡住她的视线,不让她起身看眼前的惨象。
“啊!”霁华止不住地尖叫。即使强大的魔族,也无法直视这种惨烈。
“我没事。”孟知来抬起头,抓着子晔的胳膊:“你先带霁华到别处去。我在这里看着事情的进展。”
子晔没有动。“我真的没事!”她大吼,伴着霁华的厉声尖叫。子晔最终点点头:“我很快回来。”他松开孟知来,抱起霁华飞往宫墙外。
孟知来终于明白了,为何那么多年,夜师父的眼底总是凝聚着化不开的愁绪。作为一个凡人,一个没有见过炼狱,甚至从没有见过六界里其他物种的凡人,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只剩下一块块断臂残肢,那种打击几乎是毁灭性的,那种阴影几乎是永远伴随的,即使他后来成为了令恶鬼闻风丧胆的夜帝。因为憎恶,才想对抗要,因为害怕,才想要毁灭殆尽。
恶鬼很快就到了晁夜和十九面前,孙敬在它上一轮攻击时以肉身为晁夜挡住袭击,而此时他已躺在冰冷的地上,双眼圆睁,死不瞑目。晁夜拉着十九,逃无可逃。
“十九,你听我的话,我数一二三,你就睁开眼往前跑,跑得越快越好,无论什么事都不能回头,明白了吗?”
十九乖巧地点头,脸上纯净无邪。
“一二三,跑!”他喊出口令,十九按他所说地向前奔跑。与此同时,他拿起孙敬尸身上的佩剑,螳臂当车,刺向恶鬼。
虽然知道身处晁夜的记忆里,孟知来还是压抑不住内心的悲悯,下意识地唤起来自地狱的玄冥火,两掌瞬间生出墨绿色的火团。下一瞬,她连续两掌拍在恶鬼身上,绿色的火焰轰地在它身上燃起。
恶鬼吃痛,狂躁地一顿发狂。强劲的力道在空气中一震,把孟知来震得窒息,觉得自己胸腔快要崩塌,肝胆快要碎裂了。然后,她感到自己被恶鬼的手掌握住,它粗糙的皮肤磨得她生疼。
不是说记忆环境里的事物是看不到摸不到他们的吗?那为何此时她会受到恶鬼的攻击?刚才她对
恶鬼的抗击是心中情绪所致,现在想来也觉得奇怪,为何她的玄冥火能够在它身上烧起来?
太多的疑问想不清楚,也没有时间细想了,她感到身上的压力越来越紧越来越紧。可是她并不害怕,因为他知道他一定能赶回来。她咬着牙关,艰难地唤着他的名字:“子晔,子晔……”
命悬一线之际,子晔果然赶至,他提起利剑,凌空跃起。剑气逼人,剑身绕着玄色的光晕,冰冷无情。寒光所致,恶鬼的皴厚的皮肤被一道道割裂开来,恶臭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加上背后玄冥火的灼烧有扩大之势,恶鬼不得不松开手掌。
孟知来从空中掉落,被子晔接在怀里,虚弱似没了气息。玄色的灵力从子晔手中不断涌出,他将灵力从背后往孟知来体内渡,直到孟知来咳嗽一声,大口地喘了着气,他紧绷的神色才稍微松弛下来。
“对不起,我、我也不知道为何……”
“受了伤就别那么多话。”子晔虽然口头严厉,但孟知来听得出他话语里的关怀。
此时的恶鬼狂躁无比,几乎将所触及的东西都破坏殆尽。玄冥火因失去孟知来的力量很快就熄灭,原先抓住孟知来的手掌不知何时制住了晁夜,它居高临下地睥睨他,只要稍一用力就能让他血肉模糊。
晁夜挣扎着回头,看着十九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的尽头。他坚毅地咬着牙,不让自己发出一丝丝呻|吟,他希望自己能坚持得再久一些,为十九多争取一点存活的可能性。
“夜师父……”孟知来虽哭不出来,可心里如有针扎。她颤抖地抓着子晔的胳膊,哀求道:“救救他,救救他好不好……”
子晔叹息:“这只是记忆,即使我杀了它也无法改变任何事情。”
“我知道……可是我无法看到他在我面前死去……”语调近乎哭腔。
子晔轻抚她的脊背,将她移动到一处花坛后,然后提剑走向恶鬼。确实是无法做什么,可他也想做点什么。
恶鬼将晁夜摔在地上,然后一掌击下。周围的青石板全部碎裂,手掌拿开的时候,只看得见晁夜的深深嵌进地里的身躯和满是鲜血的面庞。它一手按住晁夜,另一手高举,细长锋利的爪子对准他,即刻就要刺下去。
千钧一发之际,子晔的剑光而至,玄色光刃中折射出银光,径直刺向恶鬼。恶鬼虽恶,对于子晔来说却没有丝毫威胁。这一剑力道并不小,他有信心将恶鬼的手臂全数割断。
然而,让他瞠目结舌的事发生了,他并没有碰到恶鬼。他的剑光连同他自己,完完全全从恶鬼身躯里穿过。他再三确认,自己的确是从恶鬼身躯的一边穿到了另一边,仿佛它只是个虚妄的幻象。的确,理论上来说,它就是个虚妄的幻象,他们本就不存在同一个时空里。可奇怪的是,为何刚才它对于他们来说是个实体,能袭击他们和被他们袭击?
无可奈何地,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恶鬼的利刃刺下,眼睁睁看着晁夜被刺出巨大的血窟窿。那个傻子一定很难过吧?他看向花坛方向。
出乎所有人意料,恶鬼急遽而下的动作忽然停在半空,那一瞬整个空间安静下来。尖尖的利爪前,柔弱的身躯张开双臂,将地上奄奄一息的人挡住。她的脸上再没有了先前的笑容,而眼神依然清澈干净。
十九!孟知来的心拧得更紧了。
恶鬼咧着嘴扯出一个狰狞的笑,猩红的舌头舔了舔森然的獠牙。
“跑啊!”孟知来朝十九大喊。子晔满脸担忧地看向她,但除了他以外根本没人听见。
然而十九确实移动了起来,她大步地跑开,贪婪的恶鬼松开了压在地上的手掌,跟着她移动的方向移动。“不!不!”晁夜声嘶力竭地狂喊。
几乎是不用想也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丝毫没有奇迹发生,恶鬼张开血盆大口,将十九吞噬。
被完全吞噬前,她回头依然满面笑容。然后便是如死一般的寂静,只余下第一次和最后一次的呼唤飘荡在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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