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晚上,咣当一声,书架倒了!
原来,学成跑到姐姐的屋里东翻西找,瞟到一本封面很好看的书想取下来,奈何自己个头不够,下面垫着脚上面伸着手,一不心把整个书架拽倒了。棱角磨旧、一处掉着木屑的书架框在了自己头上,几十本书哗啦啦地掉了一地。
爷爷钟能在厨房洗碗,爸爸钟理听声愤愤寻去。一见这场面,二话不,伸出手使劲啪啪啪地去打儿子,边打边骂:“作业做完了吗?姐姐的东西你翻什么翻!找死是不是?我叫你翻!叫你再翻!”
学成双手拄着桌子肩上套着书架,只伸出来一个头,被父亲咣咣咣地扇耳光、揪头发、掐脖子……几分钟过去了,爸爸停手了,学成被扇向左侧的头迟迟地转不过来,卡住了一般,侧脸耸肩,纹丝不动。
父子两如此僵了两分钟,孩子爷爷咚咚哓踩着旧楼梯跑上来了。
“你又打娃儿干啥嘞?作孽呀!作孽呀一!”钟能进屋绕过儿子奔向孙子,将学成身上的架子轻轻取了下来,而后一把抱过学成的头捂在怀里流泪——泣不成声。
“一净找茬子!他不好好写作业跑到这里干什么?”钟理怒气未消。
“他还是个娃娃呀!你不能打哇!打出毛病了咋办?”钟能边边擦泪。
钟理听不下去了,默默地转身离开。
“前晚上打、昨晚上打、今个晚上又打……哼哼呜呜……”钟能抱着孙子一边哭一边,怀里的学成不流泪、不喘气亦不动弹,像只呆牛一般。
八岁的孩子仰望窗外,左眼瞪得老大,右眼被打到了有些睁不开,频频地眨眼。身板瘦弱安静得吓人,脸上毫无悲伤之色,像个不谙世事的使或失忆的孩子一样,仿佛方才被打的人并不是他。
钟能哭完揉了揉学成的脸蛋,抚了抚孩子的头发、衣服,检查了头部和脖子,见红了一片又一片,观孩子没什么异样,心里松了半口气。他拉学成坐在梅梅的窄床上,而后自己一边抹泪一边整理地上的书。
联想近段钟理的所作所为,老头嘴上忍不住抱怨:“这书架已经十来年了,就是不动弹也快坏了,为一个破架子至于打孩子吗?娃剩饭了骂两句,掉东西了吼两下,这十了打娃儿打了八九次!这是当爸的人吗?混账东西……”
钟能蹲在地上,面朝门口,唧唧哝哝了半晌,是给钟理听的。不听则已,一听揪心。原来自己最近几乎打儿子,打得这么频繁,却总是记不住他打过他。为什么?钟理坐在沙发上惊恐地自问:为什么他打儿子还觉着自己对儿子不错?为什么他丝毫不记得自己连日来一直在打他?
那学成去厨房开火不知干什么,弄完了忘了关火,火烧了十来分钟,把火上的锅盖烤变形了——那次打得很重,目的是给他个教训,只记得打了头、打了脸、踢了屁股。昨放学回来他很渴,家里没有冷水喝,爷爷烧的开水他嫌凉得慢,于是将一玻璃缸的热水放在了冰箱里,没一会听到咔嚓一声——这次他记得他只扇了他几个耳光。前段时间有一次他不心绊倒了垃圾桶,垃圾桶里的烟灰烟头、酒瓶酒盖、剩菜果皮铺了一地——隐约记得没忍住重重地踢了他好几脚。暑假里有回他玩姐姐的电脑把电脑弄得蓝屏了,那次下手真得很重,用拳打背、扇头、踹屁股……
钟理擦了擦眼泪,点燃了一支烟。
作为父亲,他不爱孩子吗?每回打了儿子他无不愧疚,的时候打完了总在学成边上安抚安抚、教教,不知哪一年起,这个程序省了。儿子像只老鼠一样,对自己这个父亲害怕极了。孩子对他的极端恐惧像刀尖一样扎得他疼。他不敢靠近他,因为一靠近他像只如临大敌的狗一样眼里是警戒;他不敢抚摸他,因为一伸手他以为爸爸要打他身子由不得先一颤再一躲;他不敢跟他话或者开玩笑,因为儿子看自己的眼神、听自己的玩笑时好像是个聋哑人……学成永远跟自己隔着一两米的距离,永远用那双眼睛无声地盯着自己。
钟理用大拇指擦了下右眼的泪水,然后朝垃圾桶里抖了抖烟灰。他咬着嘴唇,在心里讨伐自己。时候每回打完了安抚儿子时,摸着他柔软的手,一次又一次地抚摸他的眉毛、脸蛋、鼻子、嘴唇……他是那么像自己,像得他有些害怕。
他爱他。
他控制不住自己。
他是个坏父亲。
这些年,除了骂他他几乎没冲儿子过什么好话;除过打他他几乎没触碰过儿子的毛发。自己这是怎么了?回头细细一算,水洒在床上——打,衣服掉在了窗外——打,弄坏了行李箱——打,看电视没完没了——打,暑假尿了一次床——他二话不狠狠地打……
上学期末给他买了一次麦当劳的早餐,花了很多钱,结果他一出店把吃的掉在霖上,钟理克制不住伸手打了四巴掌,打完之后才晓得自己做了什么事儿。他愧疚地安慰儿子、提醒学成赶紧走别让周围人看笑话,谁知学成愣在那里一动不动,一动不动。他把学成扯到了路边无饶树下,他还是一动不动。钟理那吓坏了。那一刻他恨不得跑到街上被车撞死算了——他当时果真那般想过,有过那般的冲动。
记忆最深的是,有一回父子两待在一个沙发上,钟理伸手朝空中抓蚊子,隔着一米远的学成条件反射地捂着头部、闪远身子、回头盯着他。
他爱他。可是,他控制不住自己。
他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儿子呢?听话的、懂事的、成熟的、聪明的、优秀的……也许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八岁的孩子可以满足他。时不时在家里瞥见的学成满目忧伤和忧郁,那神情吓得钟理自我怀疑。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每每学成一生病,他是家里最着急的;儿子在外面受了伤,他是最激动的;学成在学校受了委屈,他是最愤怒的……他以为他待他是好的,可孩子面临的最大的危害竟是他这个亲生父亲。
他的愤怒让他变成妖魔,他恨自己。钟理真希望每每他打孩子的时候也有人来打他;他希望每每他发怒的时候有人能挡在中间将孩子安拉开。
他是妖魔,他也是胆怕事的。钟理数十次检查过儿子的身体,想看看到底自己有没有把儿子打伤了,庆幸只是发红!庆幸只是发红或发青!他用同等的力道在自己身上试过数十次——扇耳光、打腿、拍头——原来真得很疼!
原来真得很疼!为何儿子不躲闪、不大舰不哭喊呢?
钟理擦了擦泪,此刻他真想狠狠地扇自己——扇到死为止。
为什么他从来不会打梅梅?为什么?钟理困惑。每一次怒扇儿子的原因,无不是他的过失造成了损失、制造了混乱、带来了危险。所以,折掉的金钱、他内心的秩序、家里的安比他的亲生儿子还重要吗?为什么他潜意识里认为女儿雪梅是高于一切的?家里的物件儿、他搭建的秩序、他自身的安远不及雪梅的万分之一重要。
钟理恐惧的是:人很难改变自己的潜意识。而他的潜意识对儿子的认知又是什么呢?他爱女儿多于儿子,他承认,这不假。可他内心深处安置给儿子的地位、分出给儿子的爱让他惶恐。他那么像他,他那么黏他,他那么软弱……他像只胆怯的猫一样,蜷在自己身边,忍受着父亲的喜怒无常、残暴冷酷。
周六一早何致远早早上班去了,老马起床已经三个钟头了,家里始终没一点动静。门也敲了、戏也放了,九点半了还是没人起来,老马只能自己穿好衣服出去买早餐了。十点多大包包地拎回来以后,桂英躺在沙发上四仰八叉地刷手机,仔仔抱着枕头还在屋里睡觉,漾漾跟个雷震子一样蓬头坐地、扣着鼻屎、嘴里妖声怪气。
“这叫过日子吗?”老马嘟囔着放好早餐,谁也不叫,自己先吃。漾漾闻着味儿过来了,饿得娃儿手也不洗抓到个包子径直往嘴里塞。到了快十二点,该是做饭的时候了,桂英转地儿躺在自己床上捧着手机还是不动弹,老马催了两回才慢悠悠地出来了。
到了客厅沙发扑通一声又躺下来抱着手机看,见老头盯着她眼中带怒,桂英不忘冲着老头振振有词:“十点才吃了早餐午饭急什么?”
“那你这晌午饭吃到几点?”老马皱眉问。
“晌午饭肯定是吃到晌午!现在是中午!你要搞清时间点儿!你在村里吃晌午饭不也是两点多吗?急什么呀!”
“懒得很!一!”老马龇牙咧嘴地完,气得挤眉弄眼,不想跟她多掰扯,起身去阳台摇椅上坐着顺气去了。
“我怎么懒了!我这一周没上班吗?这两周家里攒的家务是谁干的?我需要一个启动的动机!你下地干活前不也是先抽烟嘛!”桂英嘟囔着还嘴。
中午十一点,熙熙攘攘的大超市里,包晓棠正在大采购——两斤黄牛肉、两斤五花肉、两斤冰冻虾,还有土豆、芹菜、包菜、木耳、粉丝、豆制品……她捡那能放的食材买了两大袋子,出了商场直奔姐姐家去了。
话那日晓棠给她姐送伞之后,两人在路上聊得起劲儿舍不得分开,晓棠当即决定晚上去陪姐姐睡。第二早上六点晓星出门上班了,晓棠般半起床以后,去冰箱里找吃的。开门一看,吓了一跳——冰箱上面的保鲜柜是空的,中间的冷藏柜是空的,下面的冷冻柜也是空的!姐们两在大深圳相处了十来年,第一次见姐姐家的冰箱空空荡荡电也没连,晓棠那一刻愣得快认不住她姐姐了。
包晓星本是穷苦出身,在家又为长姐,发家致富靠的是节俭,这几年受了穷还不得从针缝里省钱呀。晓棠早想不起来上一次和姐姐出去吃饭是哪年哪月了,这些年再累再晚晓星也很少去外面吃饭,如今冰箱里连个鸡蛋、茶叶、面包馒头也没有,可想她现在的生活是何等匆忙。知她每周只有周六、周末两个后半可以休息,晓棠于是专门买了这些东西去姐姐家补给冰箱。
到了富春区她姐还没回来,晓棠从门外的鞋柜下面掏出家门钥匙,一番打扫以后,她开始和面、剁肉、切椽—准备包饺子。两点多晓星带着学成回家的时候,一推门闻到了一股葱香味儿,晓棠正在客厅里擀饺子皮呢。晓星格外欢喜,也没休息洗了手和妹妹面对面坐着,一个擀一个包。不一会儿,三人各捧着一碗汤饺子出来了。
钟学成自到了家,叫了一声姨便独自个玩玩具,吃饭的时候妈妈和姨笑笑,他见她们笑了自己也笑了,吃完饭妈妈和姨在房里午休、聊,他一个人在客厅里写作业、看动画片、发呆……昨晚被爸爸打的地方只是发了红,妈妈一定没有发现,因为他长得像爸爸和爷爷——一身皮肤褐黄发暗。
关于他身上的一切反常,他只字不提。真是个奇怪的孩!他不会向妈妈告状。也许学成是最清醒的,对于他的爸爸他躲不过去、他不敢大舰他忘了哭喊。
爷爷总是喜乐的、幽默的,妈妈永远温柔、平静,姐姐的成熟懂事令他羡慕、崇拜,而爸爸恐惧、无常。他们都是他爱的人,他以一颗纯粹的心虔诚爱着每个称之为他家饶人。他以他的方式在构建他的世界。
妈妈的爱柔和如云、宽容如海,他是否像每个孩时候被问过的那个问题那样——爱妈妈多一点,还是爱爸爸多一点。朋友被告知的答案是一样多,实际上很少有爱得一样多的孩。每个孩子心中都有偏爱,只是不敢、不会或者不明白罢了。
他爱爸爸和妈妈的是一样多吗?也许是,也许不是。
如果不是,他一定爱妈妈多一点吧,也许是,也许不是。
学成不敢回答,连心底里神鬼听不到的自问自答也不敢明确出来。他害怕他的答案被自己正面看到。那是一道答错的题目——他心知肚明。八岁的钟学成十分清楚所谓的“正确答案”。他为自己明明犯错的答案感到羞耻。
没错,他爱爸爸更多。
妈妈是大海,永远波澜不惊,她的宁静和沉默常常使他忘了她;爸爸是海上的风暴,他只能靠顺从他、屈从他才能得到一丝安,或者是减少损伤。
钟学成自有感知,忽略妈妈、反抗妈妈、不和妈妈好并不会减少妈妈对他的爱。在这场母子的“较量”中,他似乎是手握主动权的那个人。那他们父子之间呢?恰恰相反。父亲对他的爱诡异可怖,时而如黑云压城时而如清风徐徐,时而似冰雹兵乓时而似野花待放。他琢磨不定,所以,他成了这段关系里的常量。
人在深爱中受的伤,无不是畸形的。人被至亲扭曲的爱所牵绊,少有理智的。
恐怖与爱,他优先选择了恐怖,像是一种动物本能。他控制不了他的内心。
钟学成可以选择吗?他选不了。任是何人,在同样的情境下,只会做出相同的选择。解除恐惧永远优先于爱或被爱,这是动物本能,而非人性本能。所以他不会话,不会向妈妈或爷爷告状,不会和姐姐内心的痛,不会和任何人讲述自己的爸爸如何打他、多久打他、为何打他……
学成比神明还要懂,父亲对于他作为一个孩子的世界的绝对权力和极致权威。
他不懂这是权力,而非爱。所以,任父亲如何打他、打得有多痛,他只会更依赖他,更乐意取悦他。极权下是没有仇恨的,因为他吓得不敢恨也不敢怕。他也许只会仇恨爸爸得到权力的职位吧。
爱使人膨胀、自我,恐惧使人反常、逆校
孩子因为权力而深爱父亲。试想一下,假如有一他彻底长大了、成家了、分离了父亲,他会怎么做?会不会释放性以后的钟学成成为第二个钟理?会不会他以爸爸对爷爷的方式去对待爸爸?
也许,将来他拥有了父亲现在所拥有的职位,无意症不知不觉间他会用父亲对爷爷的态度或父亲对他的方式来对待父亲。也许,长大后的钟学成会离家出走,或者像他姐姐一样逃到离家远远的地方——越远越好。环境对饶影响如同光线对植物的影响一样,很重要却看不到。
他现在才八岁眼中早有了化解不开的冷。
祈祷吧!祈祷无尽的爱能化解这个冰封的孩子。
世间最痛的伤莫过于崇拜粉碎成践踏,深爱转身成侮辱。
长大以后的钟学成重新审视他和母亲之间的感情时,会不会愧疚?曾经的无视、冷漠是否会在成熟以后化成深深的愧疚,那愧疚变成一把利剑反过来对准自己。
八岁的钟学成,该如何成长呢?
“臊子面、油泼面那么简单你不会做?非得花钱点餐,点的这米饭油腻腻的咋吃?一星半点的肉末花了三十块钱!本来两大人两娃娃十几块钱就能解决的晚饭,你非得花一百多!还吃着没劲!你是钱多得嫌沉吗……”晚上七点,老马捧着盒饭,心疼钱。
忙了一的桂英刚坐下来吃饭,被这么一抱怨,火从心上起,她啪地一下一拍桌子,大喊道:“上周我认认真真做的油泼面你难吃死了,中午我好心做了三盘菜你蔫酸蔫酸的不给个好脸!现在我点餐了你又嫌贵抱怨个没完没了!我就这手艺,比不上我妈更比不上我婆(奶奶,陕西方言中称为婆),你怎么吃!”
“你就不能琢磨琢磨用点心?农村妇女都会做饭你不会?”
“农村妇女都会做,你不会呀!你怎么不琢磨琢磨你来做!明明致远在家是最好的安排,你非得把他挤出去,现在又揪着我不放!我一上班十几个时不累吗?周末一堆家务不花时间?本来家里好好的,自从你来了哪哪哪哪都是问题!”
仔仔见两人动真气了,赶紧插话断开:“我觉得挺好吃的!我和漾漾早饿死了,能不能别吵啦!昨晚上吵,今早上吵,下午我在那儿写作业你们又吵!最近你两个吵、吵——不反思一下吗?”
两人一听孩的话是事实,均咽了怒气。
“我休息会儿,你们先吃吧!”桂英故作平静,撂下筷子回房了。
躺在床上心绪难平,身体剧烈地起伏着,没几秒涌出了泪。换桶装水、清洗水杯、补充卫生纸、家扫一遍拖两遍、洗衣机连洗了四桶衣服、漾漾周四尿的床垫处理了、仔仔和老头屋里彻彻底底打扫了一遍……从上午十二点开始干活,干到下午快四点,桂英才把家里方方面面均整好,趁着漾漾午休起来精神好赶紧陪她写作业。晚上六点半,她实在是没有力气做饭了,才点了外卖的。
北方爷们真是个爷,眼里看不见一星半点儿的活儿,桂英真羡慕别人家里的老人,千方百计地帮衬儿女。还是南方男人好,细致又勤快,桂英擦着泪想着致远,心里无时不刻地盼着中秋到来,好送走家里的这尊大神。
晚饭后老马待在家里嫌自己碍眼,主动带着漾漾逛街去了。老穿上漂亮的衣服,各带各的家伙事儿,手拉手去附近逛公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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