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岁壬辰:明万历二十年(公元1592年)
万历岁壬寅:明万历三十年(公元1602年)
万历岁乙巳:明万历三十三年(公元1605年)
万历岁丙午:明万历三十四年(公元1606年)
万历岁丁未:明万历三十五年(公元1607年)
这个番外大家看懂木有,我写得有点隐晦……
大家又没有看懂的地方可以留言,我都会解答的^^——我要去马市,等一个人。
——倘若你找不到他了呢?
——我会在马市搭一个帐篷,等他。
——若还是等不到他呢?
——那我就边烤羊肉边等他。
【万历岁壬辰】
丰臣秀吉大举进兵朝鲜,朝鲜之役起,然朝鲜八道武备废弛,遂向明朝求援。
神宗以为“倭寇之图朝鲜,意实在中国,而我兵之救朝鲜实所以保中国”。因此,明廷答应派兵出援,渡过鸭禄江,居大明领土辽东半岛宽奠堡。
初战不利,后增援,首除平壤之贼。
九月,建州卫佥事都督□□哈赤听闻,因与朝鲜唇齿相依,愿出兵援助朝鲜。朝鲜王宣祖拒。
十月,李如松提督蓟、辽、保定、山东军务,并充任防海御倭总兵官,其弟李如柏、李如梅为副总兵,决心派遣各军援助朝鲜。十二月,经略宋应昌、李如松率军七万人东渡入朝,次年正月初六日抵达平壤,初八日合兵进击平壤,一举攻克,歼敌一万余人,俘获无数,日军逃窜。明军大获全胜。
史称——平壤大捷。
班师回朝,途经沈阳驿,李如松勒马下令:“传令全军,原地休息,生火造饭——”
“大哥,你不留下吃饭吗?”
“二弟,五弟,你们二人留下守军,我另有有军务在身,还需离去片刻。”
李如梅没有多想,当即答应了下来,李如柏听后却是神色一变,没有说话。
李如松觉疑,“二弟,可还有事?”
“你……是要去沈阳城。”
“是又如何?”
“你不许去!”
“我是你父兄,如今又兼总兵之职,你岂敢同我如此说话!”
李如柏咬牙厉声道:“大哥,我知道你想要做什么,你不能去!我不许你去!”
周围的将士皆侧目瞧着他们。李如松大怒,叱道:“放肆!你可是想在三军面前与我撕破脸!”
李如柏双手握拳,额爆青筋,却再吐不出一个字来。
“哼,心慈手软,如何能成大事?那个孩子,留着是个祸患!”说罢,李如松一拽缰绳,策马向沈阳城去。
沈阳城中,青乌药铺。
母亲怀中方满周岁的女婴扑闪着乌黑的眼珠,天真无知地望着正在给她喂奶的妈妈。
铺外的管家突然冲进屋内,喊道:“夫人,大少爷来了!快……快将孩子藏起来!”
那妇人双眼惊恐地睁大,慌乱地将孩子塞进被褥中,再整理着自己的衣衫。
寂静的空间中,突然响彻一阵撞门声,她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脏狂跳的声音。
李如松二话不说,闯进屋中来,手握在剑柄上,狠狠道:“十年前,父亲没有杀你,今日,你若不乖乖交出孩子,休怪我无情无义了!”
“放过我的孩子,放过她……她只是个女孩儿,她不会给你们造成威胁……放过她,求你……”
她跪在地上,泪眼斑驳,只是苦苦地哀求着。
谁知原本藏在被褥中的女婴,突然嚎啕大哭起来,李如松冷笑一身,拔剑朝床褥走去。
“放过她,放过她……”
她抱着他的腿撕心裂肺地哭喊着。李如松却丝毫不为之所动,用剑将被褥挑开,伸手将襁褓中的婴儿捞入怀中。
她哭得几欲昏厥,却还是死死拉着他的腿。
李如松冷冷地瞧一眼她,“不要怪我狠,我若不这样做,父亲便会亲自来动手,你也知道,若是孩子落入他手……”
他没有再说下去,一脚将她踢开,离去时也没有再回头瞧一眼这个伤心欲绝的妇人。
走出药铺,李如松大步跨上马,将女婴用布袋裹在胸前。
马儿还未疾驰出城,刚出城郊,准备过河,横里便杀出来一匹战马来。
“大哥!”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二弟李如柏。他想必是一路追赶他到此,见他怀中裹着一个女婴,不由得警惕地握着刀。
“你当真是不要命了!违抗军令,你可知是何罪!”
李如柏丝毫没有退让之意,“大哥,这是一条人命啊!”
“留下她,日后祸患无穷。”
李如松不愿再与他纠缠,眼中神色一凛,将怀中的婴儿解下。
“今日,此婴已被我弃之河中,死生有命,来世若想报仇,便来找我李如松吧!”
说罢,他长剑一挑,将女婴抛入河中。眉梢不露半点喜怒,没有再看李如柏一眼,扬长而去。
李如柏飞快地下马,跳入河中,那女婴呛了水,哇哇地啼哭着。
新亏是初秋,水流不湍,趁那婴儿没有沉入河水中,李如柏已经先一步抓住了她的脚踝,将她举在头顶,救上岸来。
他喘着粗气,身上的衣衫早就被水浸得透湿。看着怀中幸存下来的女婴,开怀地笑了起来。
再抬头,远处的官道上早已没有李如松的身影了。
沈阳城城南。
李如柏抱着这个湿漉漉的孩子,走在沈阳城南的乡野小道上。
虽说是救下这个孩子一命了,可他眼下该怎么办呢?绝不能将她还给她的母亲,这样只怕又会惹来杀身之祸。那……总不能将她带回家吧?
正当是苦恼间,李如柏只见不远处,一莫约六七岁大小男孩儿端坐在石凳上读书,身着一件长衫,手上捧的,是一本有些破旧的《春秋》。
“小书生,又在读书了?”
过路的街坊瞧见,笑眯眯地朝他打招呼。那小男孩儿腼腆地一笑。
“你瞧瞧这范家的大儿子,长得文质彬彬,打小就有文采,真不愧是那‘范文正公’的后人哟……”
书生……“范文正公”的后人……
他驻足,细细打量着这个小书生的面貌,倒是与当年沈阳卫指挥同知范沉有几分像。
难不成他当真就是那范沉的后人?
“书生,你过来。”
小男孩儿抬起头来,不解地盯着李如柏。
“令尊可是前沈阳卫指挥同知范沉之子范楠?”
男孩放下书,点了点头。李如柏心中一震。
“你叫什么名字?”
“范文采。”
李如柏走到他跟前去,望了一眼手中已经酣睡的婴儿,将她交递到男孩儿的手上。
“这是你的妹妹,以后,你要好好照顾她。”
见那小男孩儿一脸茫然无措,他想了想,又从腰间抽出一块腰牌来,塞进婴儿的怀中。
“将此腰牌给令尊过目,他自然就明白了。”
未待那男孩儿回答,李如柏已经一个纵身跃上马,飞快地驾马而去。烈风刮在他的脸上,将他的战袍吹得飘扬了起来。
记忆中六夫人聪颖过人,读得四书五经,知书达理,让她的孩子成长在一个书香门第之家,也算是李家没有亏欠她的了。
他逼自己没有再回头看一眼。
范楠,该是你为我李氏一族报恩的时候了……
【万历岁壬寅】
“心犹首面也,是以甚致饰焉。面一旦不修饰,则尘垢秽之;心一朝不思善,则邪恶入之。咸知饰其面,不修其心,惑矣……”
书桌前,男孩儿正在专心地习字,他一直在凝神听她背书,谁知她背到一半,忽然止了声音。
“怎么了?”
“整日都在背《女训》,好生无聊……”女孩儿将书扔在一边,仰头靠在座椅上,闷闷不乐道。
“不背《女训》,那你想背什么?”
她眸子忽然一亮,扑到他面前来:“哥,你带我去书塾好不好?我也想听先生讲课!”
他无奈地抄着手,“你还真是想一出是一出。”
“《女训》也说,‘夫面之不饰,愚者谓之丑;心之不修,贤者谓之恶’。我若整日窝在家中,不去学习,不就成了‘心之不修’了吗?我这是想修缮自己的心!”
他被她的歪理折服了,无可奈何地答道:“女孩子家,会读《女训》尽够了。”
她仍是有些气不过,恹恹地嘟囔:“女孩子家怎么了……”
“要是读腻了,就出去走走,只是不要去得太远。”
“哥,我们出城玩吧,好不好?”
“不行!”他斩钉截铁地拒绝。
“我们去赫图阿拉玩,筝儿可会说女真话,可以跟他们对话哦!”
“不行!”他仍旧是坚决的两个字。
“哥……”
“好了,你再胡闹,我可要去告诉父亲了。”
他放下脸来,颇有兄长的威严,她一听到“父亲”二字,立马咂舌叹气,只好做回位子上,重新拾起了《女训》。
他将书卷微微抬低,眼神掠在她可怜兮兮的小脸上,不由得轻笑了起来。
“可是,哥哥……”她尾音软软的,飘入他的耳际,“为什么我会说女真话呢?你和爹爹都不会说……”
他握笔的手一僵,只听她继续自言自语道:“从来没有人教过我女真话,可是上次赫图阿拉城来的那个游医,我能和他对话呢!”
“也没有人教过你说汉话啊……”
“哥哥又在糊弄我了,我又不是小孩子,我会说汉话,那是因为身边的人都在说,耳濡目染啦。”
他手心皆冒出细密的汗来,“筝儿,其实……”
她垂下眼睑,额上一圈在余晖的映照下毛茸茸的,是新生出来的鬓发,两边脸蛋粉嘟嘟的,让人想忍不住捏一捏。
她却突然说道:“哥,你不要告诉我,我不想知道。”
“我好怕自己知道了之后,会失去很多东西,所以,就算是到死,也不要告诉我。我真的不想知道。”
他愣在原地,也不知该如何欲盖弥彰过去。
就算是到死,也不要告诉我……
他听见自己有几分颤抖的声音,从齿缝间挤出来。
“好。”
【万历岁乙巳】
“哥,你看,这里有好多鱼!”
“哥,你快来,这匹绢布好漂亮!”
“……”
“哥,你娶我好不好?”
范文采将书袋挎在肩上,伸出手指轻刮她的鼻子,嗤笑道:“傻妹子。”
她不服气地跳到他跟前,拦住他的去路,嘴巴就快撅到了天上去,不依不挠:“我可是认真的。”
“好,你是认真的。”他就地投降。
她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发觉不对劲,又逮住他道:“不对,你糊弄我,你还没有说你答不答应娶我呢!”
“筝筝,听话,不要胡闹。”
她垂下头,气馁得像只淋了雨的流浪猫,低声嘟囔道:“为什么你们都说我在胡闹?你也是,爹爹也是,就连文程也是……我明明没有在胡闹啊……”
她却不知道,他是被她追问得窘迫至极,不知如何作答,才只好摆出长辈的威严来的。
“好了。不要瞎想,我带你去书塾就是了。”
“你不许反悔哦!”
他莞尔一笑,“我何时骗过你?”
“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亦集爰止。蔼蔼王多吉士,维君子使,媚于天子。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亦傅于天。蔼蔼王多吉人,维君子命,媚于庶人。”
讲堂上的老先生慢悠悠地讲解道:“此句乃歌咏周天子之篇。文以凤凰比周王,以百鸟比贤臣。天子受拥犹如百鸟拥凤,即所谓‘媚于天子’、‘媚于庶人’也……”
她有些执拗地站起来说道:“谁说这一定是要歌咏周天子的诗呢,写诗人说的吗?”
堂下哄笑一片,他伸手轻拽她的裙裾,示意她不得无礼。
谁知她竟丝毫不觉得做错,面不改色道:“先生,凤凰于飞,写的是凤和凰相偕而飞,百鸟簇拥跟随,就像君子爱戴天子一样。本篇明明写的是夫妻间的合欢恩爱啊……”
那老先生沉着脸瞧着她,她鼓足了气正视回去,他在一旁只觉得尴尬至极,只好连忙起身替她认错道:“小妹少不更事,出言冒犯先生,请先生——”
他话到一半,老先生突然仰头笑了起来,惹得众人皆是莫名。
只见老先生踱步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因尔所见,得尔所悟哟。哈哈……”
边说着,边瞟了一眼伫在一旁的他,眼中满是笑意。
她浑然不知这老先生话中的意思,愣愣地挠头,身旁的他却早已脸红到了耳根。
“先生堂上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自出了学堂,她便开始缠着他求解,谁知他板着脸,一副生气了的模样,压根不打算回答她的问题。
“好了,哥,我知道今天这样不对,但先生也没有怪我啊……”
“你还知道认错?”他故意提高了几分音量。
“我真的知错了……”
她又开始像个小鸵鸟一样低着头,声音软软的。
他心中宠溺万分,嘴上却毫不客气道:“罚你回家抄《女训》。”
“哦,”她答应着,脸上仍是苦恼的表情,“先生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你听了会脸红呢……”
“有空想这个,不如好好想想回家抄书要抄到几时吧。”
他边敷衍她,边在心里偷笑着,幸好她不是大智若愚,幸好她没有听明白。
【万历岁丙午】
“‘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如今我范家也有女一枚初长成哟……”
范楠靠在床上,脸上泛着病态的潮红,只是慈爱地摸着她的头顶。
范文采和范文程二人皆跪在地上,唯有她坐在床边,紧紧握着范楠的手。
“爹爹……”
“如今你已到了适嫁的年龄了,为父给你寻了一门亲事,对方是辽阳都转运盐使司都同知之子,家境殷实,为父见过一次,相貌品行皆是不错的……”
跪在地上的范文采先是一惊,没想到父亲竟是要将她嫁出去……
她泪眼婆娑,啼哭道:“我不要嫁,我要在家守着爹爹……”
“女儿大了,哪里有不嫁的,你娘走得早,她生前一直嘱咐我要给你寻一门好亲事……”
范楠甚少拿母亲来糊弄她,他一直骗她说,她是他的原配夫人生的,可惜她不到两岁的时候,她母亲便去世了。
她还在抹着眼泪,声音梗咽:“不嫁,不嫁……”
他听着她的啜泣声,不觉得一阵心痛,冰冷的底面好像将寒意都传到了他的身上一般。
“此事就这么定了,你就是不愿意嫁也得嫁!咳咳咳……”
范楠说完,突然一阵猛咳嗽了起来,原本跪在地上的二人连忙爬起来扶着范楠,满目焦急担忧之色。
“父亲——”
他只是摆摆手,推开了两个儿子道:“你们去,为父无碍。”
她原本以为爹爹只是在吓唬她,只是因为她太调皮太贪玩了,也许只要她撒撒娇,爹爹就不会把她嫁出去了,爹爹舍不得让她嫁人的……
谁知眼下,当真连哭闹的力气都没有了,都没处使了。
爹爹老了,爹爹是真的要将她嫁出去……
出嫁那日,正直初秋。
她穿着红艳艳的嫁衣,麻木的就像灯影戏里头的皮偶一样,任由着别人摆布。
嫁人……对她来说一直是一件很遥远的事情,可她现在却正穿着嫁衣,即将要嫁到辽阳的官吏家去,嫁给一个她素未谋面的男人。
她心里很乱,理不出个头绪来。爹爹为什么要着急着将她嫁人,她不知道,为什么她要嫁给一个她从来没有见过的陌生人,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不能嫁给自己喜欢的人……
喜轿一路从沈阳抬到辽阳,一路上吹着婚庆的唢呐,她头盖喜帕,听着无比刺耳。
她闷在轿子中,只觉得胸闷郁结,于是揭下喜帕,将轿子侧边的轿帘掀开透气。
谁知刚掀开轿帘,就瞧见了他。
他也换上了喜庆的衣服,骑在高高的马背上,马脖上还系了红绸,可瞧他的神态却看不出一丝欣喜来。
他不开心吗?为什么不开心?眼前明明是一片热闹喜庆的景致,可仿佛落在他的眼中,却像是一片荒凉。他的目光……看起来竟像是责备。
她默默地放下轿帘,脑子里却想起了她跟着他在书塾读书的日子。
“因尔所见,得尔所悟……”
她默念着当初老先生说的那句话,她一直没有弄懂的一句话。
因尔所见,得尔所悟哟。你所看见的便是所想到的……因为心中想着爱人间合欢之景,所以想到“凤凰于飞”之意吗?
如果真是此解,那么他呢?他为什么脸红?为什么一直不肯告诉她?
她“哗”地掀开轿帘,这动静惹得骑在马上的他也侧目望向她。
四目相对,仿佛一瞬间,所有的感情都苏醒了起来。
“哥,你带我走好不好?”
她原本想对他说很多,很多很多,最后只化作一句——
带我走好不好?
她盯着他嘴唇张合,仿佛在说,“好。”
他没有食言,真的带她走了。
明目张胆地拉她下了喜轿,也不知是哪来的勇气,也不知是哪来的冲动。
他看着她精心画过的妆容,不由得一阵心悸,幸好……幸好他迈出了这一步,没有让她就这么嫁给别人。
他驾马带着她,一路疾驰,像是逃亡一般。他甚至在想,如果可以,他倒真希望能带她亡命天涯。他将她环在胸前,一低头便能闻道她发间若有若无的清香,天知道他等待这样一低头的温柔,等待了有多久。
脑海里满是她每日与他生活的点滴,她恼人的样子,读书的样子,习字的样子,撒娇的样子,欢喜的样子,失落的样子,倔强的样子。她也许和世上所有邻家碧玉一样,只是他偏偏就是被她的样子所吸引。
兄妹……他从来没有真正的把她当做妹妹,从十五年前,那个战袍飞扬的背影消失在沈阳城的那一天,他再没有把她剔除出自己的生命。
一路上,多说什么都是徒劳。他与她一路过来,所有的感情都成了顺理成章。
他也不知道要带她去哪,跑到马儿也累得粗喘,他终于在一条溪涧边停了下来。
她的嫁衣很不方便,得提着裙裾才能走动,头顶上戴了许多繁琐的饰物,沉重重的,束缚得她难受极了。
他用荷叶给她盛了干净的清泉,因为今天要忙一整日,间隙肯定是没有时间方便的,所以喜娘特地交代了她不要喝水。到现在早就渴到不行,仰头喝了个干净。
他们找了块石头坐下来,周遭的景色居然出奇的美。倒真有几分王维笔下“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意境。
“哥,你说回去以后,爹爹会不会大发雷霆……”
他一手揽过她,正陶醉这份难得的宁静,她竟十分不识趣地打断了他。她的老毛病又来了,一问便是一连串的问题。
“哥,你还记得原来书塾先生对我说过的话吗?他的话中之意,我想到了哦……”
“哥,我是不是很聪明?”
她当真是聒噪,听得他一阵心烦意乱,谁知她仍然一脸毫无所觉地继续说道:“哥……”
他不由分说,一低头就吻住了她叽里呱啦说个不停的小嘴。
“唔……”
迷恋了如此久,终于是尝到了。他想。原想浅尝辄止,可是却仿佛尝不够,只觉得就算老天要让他用余生换此时片刻的美好,也是心甘情愿。
她的粉拳捶在他胸前,他却伸手逮住她柔弱无骨的小手,摁在胸前。
这对她来意味着什么,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此时此刻,便令此生足矣。
××××
范楠正负手在屋中踱步,脸上的神色说不出是喜还是忧。
“父亲,你先坐下来,大哥不是不知分寸的人,他一定会带姐姐回来了。”
一旁的范文程甚是担忧,怕范楠怒火攻心,只有不停地安慰着。
范楠一言不发,对他的话置若罔闻,他也无法,只好陪着范楠一起等。
他们回到沈阳已经是深夜,路上的更夫已经敲过了三更。
家中气氛死寂,跨进屋时,他仍不忘紧紧握着她的手。
他知道,有些事情,迟早要面对,有些事情,无法逃避。所以回来的路上,他就已经想好了,哪怕被人唾弃也好,他也要说出来。
她跟在他后面,怯生生地走进来,结果范楠并没有和预想中一样大发雷霆,而是扫了一眼他们紧握的双手,皱紧了眉头。
“父亲,我有话要说……”
“你知道你今天做了什么吗?”
“我这么做是有缘由的。”他冷静地应答着。
范楠冷冷笑了一声,“这个秘密,我藏了十五年,原本打算带进坟里,化作黄土也就罢了。没想到今日,你们终究要逼我说出来。”
他心头一震,手上握着她的力道也不由得加重。
“筝儿,你可知,你为何会说女真话吗?”
“……不知。”
“因为你是女真人家的女儿。”范楠语调没有一丝波澜,仿佛这番台词早已在脑海中练习过了千遍万遍。
“爹爹……”
“我不是你的爹爹,你日后也不用再这么喊我了,至于你和文采,你二人若是彼此心仪,大可光明正大的在一起,不用避讳任何。”
范文采有如五雷轰顶一般,不敢相信事情竟会是这样的起源。虽然他一度追问过父亲,可他从未将这些透露给他过。
她脑中轰然一声,所有意识都归为空缺,不可置信地看着范楠。也就是一秒钟的事情,她身子一软,便昏厥了过去。
她沉沉地醒来,他和范楠都在床边守着她。
“十五年前,你被人从你生母手中掳走,我将你收留了下来,你是你母亲和女真人生下来的孽种,所以李家不能留你。我祖上曾有愧于李家,不但如此,家父又曾受过李家恩惠,所以,李家的恩情,我不能不报。”
“李家是什么人?我生母……又是谁?”
“镇辽二十余年的辽东总兵——李成梁。当年将你交到我们手上的,是他的第二子李如柏,曾经的贵州总兵。而你的生母,是他的六夫人。”
是啊,大明又有谁敢自称李家?唯有那个名震关外的李成梁了吧……
在沈阳长大的她,并不是不知道李成梁这号人的,但毕竟……太遥远,太陌生了。
李成梁,李如柏,六夫人……这一个个名字涌入她的世界,仿佛眼前有白茫茫的一片浓雾,总是驱散不开。
“那我的生父呢?我的生父是谁?”
范楠沉默了。她的生父是谁,他不知道。李家人没有告诉他,他担惊受怕了十五年,可这十五年来,李家人也没有来找他,就连六夫人,也没有来寻找过这个孩子。就在他以为他可以安心了,可以将这个事实一直隐瞒下去时,却没想到……
而此时此刻,他要如何告诉她,其实她不过是个弃婴,是个孤儿。
造化……何止是弄人?
“你从前就不许我去赫图阿拉,你和爹爹一样那么恨女真人,你也不会要我了,我知道你也不要我了……”
她忘了该怎么流泪,只是死死拉扯着他的衣襟。
他想开口说些什么,最后还是败下阵来。她捂着耳朵拼命摇头,语无伦次道:“你答应过的,就算是到死也不要告诉我,我不想知道,真的不想……”
他原本想拥她入怀的手僵在空气中,一切显得那么突兀和不自然。他想不出什么言语来安慰她,他开始后悔,如果没有迈出那一步,如果没有自私地想要带她走,至少……她会比现在好过一些。
上一刻,他们还那么美好。这一刻,早已天翻地覆。
……
“你为什么会说女真话呢,难道你是蛮子?”
“你的眼睛颜色也和我们的颜色不一样哦,好奇怪。”
“你长得一点都不像沈阳城里的姑娘,倒像酒楼里流连的那些胡姬!”
她好像睡了很久,久到几乎可以将长达十五年之久的记忆重新翻出来重温一遍。
陷入一个很长的梦靥中,难以自拔,只能徒劳的挣扎着。
她决定逃跑。
这一次,是自己一个人流亡,没有人会带她走。也他会去找她,只是她知道,他再不会,再不可能带她走了。
只因为她和他不一样,她是关外蛮夷人的女儿,她是他的仇敌。
她不会骑马,只会骑小骡子,于是她草草收拾了行囊,没有丝毫犹豫,没有丝毫滞怠,乘着月色离开了沈阳。
她不识路,便沿着马市一路走,也不知道何处才是归处。
也许她应该去赫图阿拉,以前就一直很想去赫图阿拉,现在她才明白,原来这是一种类似血脉般的向往之情。其实老天一直在暗示着她种种,可惜她从未上心过。
这是第七日,她筋疲力尽,身上的干粮也早已吃光了。
原以为入夜之后,马市上便不同白天般熙熙攘攘了。谁知越是到了晚上,马市越是热闹非凡。
草帐外点着篝火,几个女真人围着圈坐着,有吃有喝,有说有笑。
烤羊腿的香味儿直在她鼻子周围打转,她吞了吞口水,小心翼翼地在在一旁的老魁树下坐了下来。一夜的颠沛,她也已饥肠辘辘了。
远处一搁老头儿拄着拐杖走了过来,闻道了这边的烤肉香,笑眯眯地靠拢过去,“几位爷赏点吃的呗?”
“给是成啊,但总没得天上掉馅饼吧?”
旁边一人附和道:“是啊,你得让爷几个瞅着开心,爷才能给赏啊!”
“几位爷何必为难老朽这介穷酸书生呢?”
其中一位颇为年轻英俊的男子从人群中站了出来,周围的人纷纷恭敬地退让开来,看来是身份非比寻常。
“即使书生,想必有几分文墨,不如就即兴作首诗吧,如何?”
那老头儿眼珠子骨碌地转了两圈,清了清嗓子,开始念道。
“累累椎髻捆载多,拗辘车声急如传。
胡儿胡妇亦提携,异装异服徒惊眴。
□□待夷旧有规,近城廿里开官廛。
夷货既入华货随,译使相通作行眩。
华得夷货更生殖,夷得华货即欢忭。
内监中丞镇是邦,连年峰火疲征战。
兹晨何幸不闻警,往事嘻嘘今复见,
共夸夷驯斯人福,载酒招呼骑相殿,
寒威懔懔北风号,不顾尘沙扑人面。
严申互市勿作伪,务使夷心有余羡。
群酋罗列拜阶前,仍出官钱共欢宴,
令其醉饱裹馂余,归示部落夸恩眷,
朝廷有道将领贤,保尔疆土朝赤县,
肉食酪浆如不充,常来市易吾不谴。”
摇头摆脑的一首诗作罢,可把那几个女真人给看傻了眼儿。唯有站出列的那位俊朗非凡的少年,倒是颇为赞许地点头。
扬手对后头的人道:“作得好,赏!”
他如此一说,后头的人皆跟着起了哄,不仅是赏了酒肉,还有不少稀奇的玩意儿。
这都能得赏?她见状,心中十分气不过,也没管那么多,几步走到那老头面前,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骗人!”
“姑娘何处此言?”
她有转身面朝那少年,趾高气昂地说:“瞧你像是懂诗文的人,没想到竟连这首诗都没有听过。”
他有些讶异和不解地瞅着她。她饿的几乎前胸贴后背了,所以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解决温饱问题才是最要紧的。
“这诗哪里是他作的,这分明是正德年间辽东巡抚李贡写的!”
那老头一听,便蔫了一般,脸色难看极了。
她仍旧鼓足了气道:“偷用他人文章,来骗吃骗喝,实在可耻!”
“借鉴借鉴,岂能叫偷……”他摆手辩解着。
“好你个老家伙,敢诓我们!”边上有几个女真人啃着羊腿,一听这话,撸起袖子就要过来找这老头儿麻烦。
却被那少年拦住,他笑的十分清雅,有如四月里和煦的春风一般,沁人心脾。
幸好是在夜里,不然她真怕自己会被他的笑容给蛊惑了。
“想不到姑娘竟是如此有文采之人,在下敬佩。”
她也学着他的样子,谦虚道:“不敢。”
只见他缓缓递出左手,笑得愈发温柔,“我叫叶君坤,你呢?”
“我……我没有名字。”
“人生在世,怎么会没有名字呢?”
“名字……很重要吗?”
面对他一个又一个的问题,她摸摸肚子,有些犯难。
“我可以告诉你我的名字,不过,在那之前……”她舔了舔嘴唇,“可不可以先给我一些吃的?”
他朗声大笑了起来,立马招呼人来给她准备了些烤好的羊肉。顺便递给了她一把羊皮匕首,用来割羊肉。
“我们吃的都是半生的,这些是全熟的,不知合不合你胃口。”
她蹲在火堆旁狼吞虎咽,顾不上答他的话,只用力点了点头。
瞧见她这副模样,他不由得好笑了起来,轻拍她的后背,“慢一些,该不消化了。”
他一直陪到她饱食餍足,周围的那些女真人早已不见了踪影,唯有他二人。她伸出袖子揩了揩嘴上的油,一点儿也没有大家闺秀的模样。
他仍是笑,笑着说话,笑着看她。
“吃饱了,不如去河边散散步吧,一口气吃下去这么多,若不消化掉,晚上该闹肚子了。”
她有些警惕地看着他,毕竟他是陌生人,从未相识的陌生人,她不敢轻易相信他。
“放心,我是好人。”
也不知这句话有什么神奇的力量,竟然真的起了安抚的作用。她没有再犹豫,牵上骡子,跟着他去河边散步。
拱桥月下,他们席地而坐,月光洒在河面上,泛出层层银光。
“现在可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了吧?”
“筝筝。”
“没有姓氏吗?”
“没有。”
她冷冷地回答着他。
“我认识一个姑娘,她和你很像,沈阳城里的,也叫做筝筝哦。”
她侧目去望他。
“不知道你认不认识她,她叫做范筝筝,风筝的筝。”
她瞪大了眼睛,他说得稀松平常,丝毫看不出说谎的模样。
“你……认识她?”
他点点头,眸子清亮透彻,皎洁如月。
“是的,我认识她。听说她独自离家了,所以我一直在这里等她,等了已有七天了。”
“你为什么……要等她?”
“因为她,她的爹爹忧郁成疾,她的哥哥茶饭不思。所以她的弟弟希望能找到她,带她回家,家人团聚。”
她心中一空,顿时心中的酸楚翻涌而出。
“你是谁?”
“我是叶君坤啊。”
他的笑容在夜幕下,透亮如星辰。
他邀她去帐篷里休息,她拒绝了。于是她独自在河边坐了一宿,他没有陪她。
吹了一夜凉风,自然是要感冒的,她也没有幸免。不过,至少让她清醒了一些。
第二日初晓,他起床来河边洗脸,她出声问他:“今天呢?今天还要继续等她吗?”
他抹了抹脸上的水珠,“也许等,也许不等。”
她顿了顿,思绪飘远了片刻,突然对他说道:“你能带我去赫图阿拉吗?”
“赫图阿拉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好。”
“即使这样,我也想去看看。”
可是,他最后还是没有带她去赫图阿拉,他说,“我还要等那人来呢。”
“只怕她不会来了。”
“我是信守诺言的君子,既然答应了朋友之托,便不会出尔反尔。”
“如果她一直不来呢?”
他苦笑,“那我只好边烤羊肉,边等她来。”
“好吧,你继续等吧。我要走了。”她骑上骡子。
他塞给她一袋子碎银,还有那把羊皮匕首,“女孩子家,在路上肯定用得到。”
她没有拒绝他的好意,却也没有回家去,而是继续走走停停绕着圈。饿了,就吃点干粮,累了,就投宿客栈。她带着他给的匕首到处游走,贴身携带,那把匕首上刻着一个隶书的“皇”字,她一直不明白这个字是什么意思。
又这么奔走了数日,后来她累极了,抱着一丝侥幸去了马市,没想到他居然还在那里。
“你真的还在等?”
“是啊。”
“真有毅力。”她心中有些过意不去。
“今天要不要吃烤羊肉?”他问。
她冲他笑着,拿出匕首来在他面前晃着:“要,我要全熟的羊肉。”
其实他的烤的羊肉总是半生半熟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都能吃得特别香。
酒足饭饱之后,踩着碎石铺就的河滩,她与他并肩漫步着。
他脸上的笑容就像长白山上终年不化的积雪,宁静,却总带着些说不出的苦涩。
“你有哥哥吗?”她倒转个身子,退着步子走起来。
“有,”他双手负在身后,“而且有好多个。”
“好多个啊?”
“是啊,有七个呢!”
她瞪大了眼珠,不可置信道:“这么多哥哥,你岂不是很幸福?”
“这是什么理论?哥哥多,不见得幸福,我倒希望我是老大,一个哥哥也没有。”
她也没有深究下去,只是点点头,又说:“也对,像我哥哥那么好的人,很少有的。”
他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问:“既然有那么好的哥哥,还不打算回家吗?”
“你不会明白的,”她仍旧在回避着关于“家”的一切话题,“你呢,你也不打算回家吗?”
“我?”
他先是一阵沉默,才缓缓开口道:“我还没有完成父亲交予我的事情,所以,不能回去……”
“你离家那么久,你父亲一定很想你。”
“谁知道呢?”
谁知道呢?别人的故事,听得再多,终究还是体味不了的吧。
即使日子过去了不少,她还是经常想起他,想起跟在他后头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喊着“哥哥”。
她时常想起他宠溺地揉着她的头发,说:“筝儿,你也该长大了。”
她长大了,是真的长大了。
后来她每每途经沈阳,都会去马市。这已经成为了她这几个月来的习惯了,只要累了倦了,就来这里找他。每一次她都没有失望。
他一直在那里,坐在帐篷前面,像个守望者,又像个游吟诗人。她和他相处得很愉快,从来没有过的愉快,有时候,只是吃几块烤羊肉,说一些不搭边的话,也是好的。美美的在帐篷里睡上一觉,第二天有重新踏上路途,周而复始。
又几个月过去,到了初冬。
结果,他不在那儿了。等着她的,是披麻戴孝的范文程。
他眼中神色冰凉,“父亲走了。”
她手中的水囊跌落在地,里头的清水如数泼在了泥地上。
她回家了,终于。却是以这样一个契机,一个理由。
是个数月,她也终于瞧见了他,她曾经的哥哥,曾经撒着娇,拽着他的胳膊要他娶她的人。
他刚刚及冠,本正是意气风发之时,却面色苍白,下颔蓄起了胡子。她没想过再相见会是这副光景,心中感慨万千,他亦是如此。
她穿起了丧服,走到他身边,笑着说道:“哥,留胡子,真不好看。”
他原本毫无焦距的目光突然清晰了起来。
“好,那我不留了。”
——哥,你带我走好不好?
——再选一次,我不会带你走。因为你是我的家人,只是家人。
“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马市,等一个人。”
“是什么人?”
“他叫叶君坤,我只知道他是个女真人。”
“倘若你找不到他了呢?”
“那我就在马市搭一个帐篷,等他。”
“若还是等不到他呢?”
“那我就边烤羊肉边等他。”
“傻妹子……”
“哥,我不傻,我只是宁愿装傻。”
她迫切地想要见他,想要和他一块坐在火堆旁吃羊肉吃的满嘴油。
她有好多话想问他。
——其实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谁了吧?我就是那个你要等的人,可是为什么,每次等来我了,你又从不挽留我呢?
——为什么,不再等一等我呢?
【万历岁丁未】
“此药可保她性命无恙,她何时能醒,全看她个人的造化了。”
“真的没有法子了吗?”
“此乃她命中之劫,恕我无能为力。”
“呵,世上居然还有无药可医之症。”
“唉……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要我怎而为之?”
范文程走到屋外,外头下着雪,和着刺骨的冬风。只见他披着一件宽大的貂皮麾袍,正屹在门口,也不知站了多久。
“你怎么来了。”
“偷了我父王的敕书来的。”
他低头敛了笑容,迟疑地问:“她……还好吗?”
“她很傻,硬是要回去等你。在河边等了你三天三夜,发了高烧也不知道。”
“抱歉,当时我必须要回赫图阿拉了,父王交给我的事情已经做完了,我没有理由不回去。”
范文程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是她的命。”
他沉默,一时找不到什么合适的台词。
“你要等她醒来吗?”
“不了,我现在这样……如何见她?”
“你不怕她醒来之后,彻底忘了你?”
“也许吧,忘了我更好。我对她撒了一个谎,而我现在根本无法圆这个谎。”
“叶,叶赫那拉;君,即代帝皇;坤,太极八卦中,行八为坤。君坤,好一个君坤。”范文程摇头道,“她那么聪明,总有一日猜得到你是谁的。她只是……不愿去猜。”
“到那时,欠她的,我都会悉数偿还给她。”
万历岁丁未,正月。
范文采将那挂药搁下,走到她床榻边坐下来,用手探了探她的额头,轻轻唤了句:“筝筝?”
正月里,外头冷风飕飕,他刚从外边回来,手是极凉的,惹得她本能地往被子里缩了缩,只怯怯地道:“大哥……”
他伸出的手僵在空气中,早已忘了该如何悲如何喜。
最终,只能有如挫败地苦笑一下,叹一口气,悠悠道:“忘了也罢,忘了也罢……”
亥时,她已重新睡去。
院外。他收到他的飞鸽传书,彻夜疾驰地赶了过来。
他甚至一脚还没跨下马鞍,便呼吸急促道:“她醒了?”
范文程点点头,“她果真将一切都忘了。可我只怕姐姐她……对大哥用情至深,总会有一日,会将前尘皆记起……”
“如果真有那么一日,证明他们缘分未尽,便是换做何人,也左右不了。”
“孽缘……”
这二字一出,引得二人皆是一阵沉默。
“如果,她不在沈阳,如果我们将她送去赫图阿拉——”
“你这样做,她不会原谅你的。”他出声打断他。
“如今唯有如此了,”他仿佛下定决心一般,“范家完了,现在唯有你能帮我了。”
他摸摸鼻子苦笑,“你们家人,恨女真人入骨……而且,她若是知道我是建州的八王子,难保还会搭理我。”
对方亦是苦笑:“你该不会是怕了吧。”
他不得不承认,他是怕了,怕下一次遇上她,就没有那么轻易对她放手了。
“你非要如此吗?”
“她身上本就有着女真的血脉,哪里是我们能够留得住的!”
他思忖片刻,“好,我答应你。”
“今夜子时出发,要一匹脚力好些的马,明日卯时便能到了,可能要借你的乌云兽一用了。”
“好。”
“你会告诉她,你是叶君坤吗?”
“马市的任务完成之后。这世上,就再没有叶君坤这个人了……”
——我会让她重新认识我,用我原本的身份,让她认识我。
——我要去马市,等一个人。
——倘若你找不到他了呢?
——我会在马市搭一个帐篷,等他。
——若还是等不到他呢?
——那我就边烤羊肉边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