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失望与共情(1 / 1)

祝文颐与贺林奈聊完之后,彼此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一方面,贺林奈切实感受到了亲情的不可靠;另一方面,祝文颐在思考自身的处境。由于身世的原因,两个人都没办法将自己得到的一切当作理所应当,常常担心会不会被抛弃,如果一叶小舟漂在汪洋大海上。也算某种程度上的同病相怜。

梅伊岭在不远处喊:“林林,一起去看看你爸爸吧。好久没有去看看他了。”

“不。”贺林奈说。

“去看看吧,”梅伊岭疲惫道:“我们一家人好久没有团聚了。”

“……”

贺林奈并不情愿跟梅伊岭单独呆在一起,可梅伊岭这句话让她很心疼爸爸——爸爸一个人躺在那么阴冷潮湿的地方,会不会偶尔觉得寂寞呢?周围埋的其他人有没有跟爸爸好好相处呢,爸爸最喜欢打麻将了。

在这天人交战的一刻,她鬼使神差地看了祝文颐一眼,随后听见祝文颐道:“我也去。”

梅伊岭有点意外,眼皮掀了掀,瞅了祝文颐一眼,最后点了点头,掏出手机道:“行,我跟你家长说一声。”

贺林奈小声问祝文颐:“你为什么也要去?”

“我还想吃小布丁,你有钱吗,借我。”祝文颐说。

这副模样,贺林奈曾经在高年级身上见到过,就是收保护费的神情,预示着这钱绝对不可能还回来。可贺林奈还是掏出了身上最后一个钢蹦儿,又重新问一遍:“你为什么也要去?”

祝文颐拿着钱蹦蹦跳跳地跑远了,贺林奈也没追上去。

也许贺林奈永远也不会知道,是当时她那小鹿一样的眼神打动了祝文颐。

贺林奈看上去太可怜了,就好像是在求我一样。

这个诡异的组合一块儿去了墓园,而所谓墓园,其实就是镇政府后面围的一圈杂草地,镇上的人都把已故亲人的骸骨葬在那边,给立个碑就算完事。

去墓园之前梅伊岭去商店里买了些祭奠死人的东西,店主问:“这个六块,这个十块,要哪个?”

梅伊岭没犹豫,说:“十块的来两捆。”

她回来这边的机会少,看一次少一次,总不能连这一点上坟钱都省着抠着不愿意出。

祝文颐跟着她们俩,到了贺庆春的墓前。墓碑上放了一张黑白照片,照片里的贺庆春穿着白衬衣梳着大背头,神采奕奕。长得很清秀,看得出来贺林奈的清秀是承袭自他。

梅伊岭一声不吭地给贺庆春烧纸钱,气氛很压抑。

做了好几年的夫妻,到最后反而相顾无言。梅伊岭也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太自私了,因此当着女儿和外人的面,什么都说不出来。当时贺庆春躺着病床上不能动,痛苦得根本睡不着,还是劝她早点离婚,再寻良人。她倒是听了他的话了,可没能好好承担起母亲的责任,而是把亲闺女也给扔了。

贺林奈很庆幸祝文颐跟着来了,因为她比想象中的更加不愿意跟梅伊岭呆在一块儿。

祝文颐帮忙给贺庆春烧了几张纸钱,便听见梅伊岭说:“林林,给你爸爸磕个头。”

贺林奈不在乎衣服脏不脏,直接跪在泥里,重重地给贺庆春磕了几个头。祝文颐在那里有些无措,最后也跪下来,象征性地磕了两个头。

“也行,反正小文也是一家人了……”

贺林奈磕完头便站了起来,语气硬邦邦地说:“我回去了。”

梅伊岭一愣,说:“待会儿跟我吃一顿晚饭吗?”

贺林奈说:“你不是要回去陪儿子过生日么?”

梅伊岭便无言。祝文颐理所应当地跟在贺林奈后头,朝着回家的方向去了。

走到一半的时候,祝文颐突然停下了脚步,对贺林奈说:“要看看我爸爸么?”

贺林奈转过身,眼睛红红的,也许是刚刚终于忍不住哭了。她诧异地看着祝文颐。

祝文颐说:“我爸爸也死了,也埋在这里。”

贺林奈听完愣了好久,才点了点头。

祝文颐便方向一转,拐了个弯,朝着坟地的另一边去了。

贺林奈跟在祝文颐身后,心想:祝文颐也是爸爸死了么?她的妈妈也是这样才嫁过来的么?

那他们……也会被妈妈送回去吗?

也不知道祝文颐是怎么在一片荒芜的坟地里确定方位的,带着贺林奈走了一会儿,她们最终停在了某一座墓碑前。

除了墓碑上阴刻出的名字以外,这座墓碑与贺庆春的没有任何区别。

可见人死如灯灭,凡胎肉身埋进土里,与另一具凡胎肉身没有任何区别。

祝文颐一屁股坐在墓碑的底座上,这墓碑久久无人造访,底座上都是灰,但总比直接坐在地上要好。

贺林奈有些犹豫,她共情了,将这里埋的死人看作跟贺庆春一样“爸爸”,就算祝文颐之前对她说了一些关于爸爸的坏的方面,但怀着对死人的敬畏,她并不敢坐上去。

而祝文颐抬眼对她笑了笑,说:“坐啊,没事的。”

“可是……这是你爸爸……”

“他这种人不配当我爸爸,”祝文颐恨恨地说,“就算我们践踏他的墓,那也只能当作他向我赎罪。”

这恨意太鲜明,几乎可以媲美贺林奈对梅伊岭了。贺林奈还是诧异,站在一旁。

祝文颐微微转过身,手指放在朱红色的凹痕里,那里是她爸的名字,寓意正气,字迹遒劲。祝文颐说:“如果我说,是我杀了他,你信吗?”

祝文颐看着贺林奈,眼神似真似假,带着一股邪气,似乎想要魅惑贺林奈似的。

贺林奈听了这话之后,反而坦然地坐在了墓碑底座上,祝文颐的旁边。祝文颐给她让了一点位置,两个小女孩挤在一块儿,倒有些隐秘而诡谲的亲昵来。

“我信。”贺林奈说。

祝文颐并不是一个软弱的人,贺林奈算是看出来了。她只是看起来温顺柔和,听大人的话,不作妖不惹事。可到了该出手的时候,她比谁都刚硬。她考虑后果,但考虑的不是她自己的未来,而是她所珍视的人的人生。

就算怕被抛弃怕得要死,她也要去看邻居奶奶,也敢拍砖头就上,也愿意承担责任。因为她担心的是弟弟的安危。说到底她并不害怕被送到福利院,怕的是妈妈和弟弟没人保护了。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念头呢?一定是因为她曾经保护过他们。

为了妈妈和弟弟,杀死一个十恶不赦的爸爸,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所以贺林奈“信”了。

也许正是因为祝文颐不顾一切保护家人的行为,让贺林奈对她有了一点点好感,不像以前那样厌恶。就算杀了人又怎样?可是她很勇敢。

孤勇不值得提倡,可在这世上,贺林奈本就已是孤身一人。

祝文颐抱住了膝盖,轻轻地笑了一下,说:“可惜我没有。”

“我本来想杀了他的,趁着他喝醉了在床上睡觉。我拿着刀放在他脖子上,不知道该用多少力气。万一杀不死,他醒过来了的话,我就糟了,说不定他还会拿着刀把我弟弟也杀了。最后我下定决心,正打算砍下去的时候,我妈妈看见了。”

祝文颐寥寥数语,没有过多地叙述外界环境,言语中全部的重点都放在她自己的心理活动上。贺林奈虽然从未动过这种凶残的念头,但奇异地,很能理解祝文颐的想法。

当她知道梅伊岭抛弃自己的时候,她诅咒过那个男人去死。

“我妈妈不让我动手,她问我为什么要拿刀。我诚实地说了我自己的想法,后来我妈妈抢过了我的刀,带我到了隔壁房间。她把门锁上了,第一件事情就是打我巴掌。”祝文颐说着说着,伸手捂住了脸颊,似乎是回忆起那苦痛的记忆了,“真的好疼啊,我都要以为我脸上的肉被打掉一块了……”

“后来我妈妈就跟爸爸提分手,他不愿意,又打我妈妈,还打我和弟弟,说就是因为他没钱养我们,所以我妈妈才想离婚去跟野男人过。我想过要反抗的,但是他力气太大了,他不喝醉我打不过他,也杀不了他……”

“后来他自己喝酒喝太多了,从桥上掉下去了,在河里淹死了。妈妈就跟他离婚了,终于、终于、终于离婚了啊……”祝文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抬头看着天空。

明明是这样如释重负的解脱,但不知道为什么,贺林奈就是从祝文颐的语气里读出了痛苦。

拥有这样的爸爸,不仅仅让祝文颐的童年蒙上了阴影,并且对祝文颐的未来也造成了不可磨灭的负面影响。

“我妈妈带我去看过心理医生,偷偷的。因为我拿刀被她看到了,她一直怀疑是不是我推他,”祝文颐指了指墓碑,说:“下水的。我也不知道,我不记得了,我倒希望是我。”

祝文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真诚地看着贺林奈,说:“我妈妈肯定会把我送走的,你信不信?我可以跟你打赌。”

贺林奈没说话。

“要是我真的被我妈妈送走了,我就跟你一样了……到那时候,我弟弟跟我妈妈又没人照顾了。”祝文颐说,话语里带了隐隐的哭腔,她盯着贺林奈说:“你没有妈妈,我妈妈没有女儿,到时候你帮我照顾妈妈,好不好?”

贺林奈愣了愣,突然斩钉截铁道:“不会的!我不会让你被送走的!”

她跟祝文颐的处境几乎一模一样,并且知道被妈妈抛弃的痛苦。她不能让贺林奈也陷入同样的情况——她们说好了要共享妈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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