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去杭州的路上,叶景葵旁敲侧击地试探了几次张謇的态度,很模糊,大生纱厂现在缺少的是资金,而在两年前,大生纱厂是绝对不会缺少资金的,甚至钱多到让张謇都不知道怎么用,可那是大生纱厂最辉煌的时候,工厂生产出来的棉布,装上船之前就能拿到货款,大生纱厂根本就不会求人,反而到处都是求上门的商人。【ㄨ】
可现在,听到大生纱厂要坚持不下去了,连采购棉花的钱都筹备不出来,二厂已经停工,一厂要是没有原料的话,最多两个月,也将面临停工的威胁。这时候,如果张謇再想要一笔度过难关的贷款,恐怕谁也不会贷款给他。
一来,数目肯定不小,想要盘活这家民国最大的纱厂,没有几百万是绝对没希望的。在纺织业竞争越来越激烈的当下,任何一家银行都对纺织业的前景堪忧。
日本的纺织业同样也面临民国一样的问题,棉花减产,而且日本的棉花大部分从民国收购,其中不少工厂也在民国开工。这导致民国纺织业的原料供应越来越难。
就算是想要扩大棉花的种植面积,这也是非常困难的。
因为不懂农业的人会认为,只要将棉花的播种面积增加,棉花就丰收了。这些人绝对是理论家,嘴炮无敌的家伙。在后世的棉花栽种过程中,一百公斤的棉花通常需要化肥50公斤才能保证丰收。而在民国时期,哪里买得到化肥?只能用最肥沃的土地,甚至粮食产量最高的圩田来种植。而且棉花的种植过程中,每年都需要换地,也就是说当年种植棉花的田地,第二年就不能种了。会减产。如果连续三年栽种,就不是减产的问题了,而是绝收。在棉花栽种面积比较大省份。都是长江流域的粮食主产区,比如说江苏、湖北和湖南。
关键是。在没有化肥的时代,粮食亩产量也并不高,而民国的人口已经快达到四亿五千万。
这个人口基数是对土地的压力非常巨大的,民国前十年的几次大旱灾,最严重的饿死百万人。
好在棉花的种植可以在小麦收割之后补种,可以一定程度的弥补这种经济作物的娇贵。
在短期内,民国的棉花产量想要快速的增长,也不是很现实的。至少需要五年左右的时间用来培育良种。扩大种植面积,增加农业种植的辅导。张謇在创办纱厂之前,就在南通和崇明大量的开荒种植棉花,知道其中的不容易。
所以,大生纱厂就算是获得了贷款,在当年也无法获得足够的原料用于生产,获利就更无从谈起了。
不同于申新纱厂,这家纱厂已经将棉花收购,纺纱生产,织布。然后销售渠道都完全理通。只要不是经营上和生产上的意外就能够牢牢地占据民国棉布生产第一大厂的宝座。
至于聂云台,张謇深知聂云台的工厂的实力比他的大生纱厂要差一个级别。【ㄨ】
外界传地沸沸扬扬的聂云台搭上了王学谦,民国将出现第二家具备统治实力的‘大生纱厂’。这种说法张謇是不相信的,也不愿意去相信,在他的内心深处,他是那个状元办实业的华夏第一人,他的功绩是不会因为一点风言风语的谣言而变得一文不值。
在杭州等了一天,张謇要说没有怒火,那是假的,他这辈子最憋屈的年纪是当年考举人,从少年郎直接熬到了中年人。这个过程简直能把人给逼疯。
可自从中举之后,他在科场可谓顺风顺水。在会试和殿试时候,更是受到翁同龢的青睐。翁同龢是什么人?两代帝师。军机大臣,帝党的领袖人物。实际上,他是光绪发动‘戊戌变法’的中流砥柱。就算是变法失败了,像翁同龢这样的大人物是不会和戊戌六君子那样,在菜市口被斩首的。最多也就是告老还乡,死了,朝廷还要派遣钦差大臣表彰翁同龢的功绩,修牌坊。
搭上了翁同龢的这艘大船,张謇的地位也水涨船高,硬是让翁同龢运作成了状元。之后又开办了大生纱厂,并长期在燕京内阁担任总长等高官,还是全国总商会十多年的会长,身份地位已经可以忽视地方官员的地步。
生于咸丰初年的他,已经年逾古稀,三十多年来,他的政治主张一直都没有变,实业救国。可没想到,快到了古稀之年,他的政治生涯和实业经济都要面临破产的境地。政治他不在乎了,本来就这么一把年纪了,也折腾不动了,民国的问题积弊久矣,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改变的,他也无力改变。再说,他这个年纪,最惬意的应该是在家乡安度晚年,华夏人都崇尚一种落叶归根的情怀,年老体衰之后,总会对家乡格外的依恋。可一回到南通老蒋,就不得不面对大生纱厂的破产,是他绝对不能容忍的,要知道两三年前,大生纱厂还是民国最挣钱的纱厂。这家工厂已经不是一家普通的工厂,对张謇来说,大生纱厂就是他在人间最大的功绩,他不允许足厚他的工厂成为笑柄。
他就像是用了一辈子,将将一个故事推动到最美丽的巅峰,然后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笑话,最后他成为这个笑话的笑柄……
向来自负的张謇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这个结果,可是能够借钱的地方都走遍了。找曹锟,这位爷太不靠谱了,买官倒是能够商量,借钱?门都没有,曹大总统捞点钱容易吗?万一借给张謇打水漂了,怎么办?之后的各大银行,钱庄都跑遍了,可就是没有一个人敢借钱给他的。更多的是连见面的机会都没有,都躲着他。什么时候,张謇也成了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瘟神了?
不甘心就此眼睁睁地看着纱厂关门的张謇,这才有了这次特意从燕京赶来上海,然后再从上海舟船劳顿地来到杭州,就是为了见一次王学谦。因为这是他和大生纱厂最后的机会。
而叶景葵其实也担负着很大的干系,在商场,他作为中间人。很大程度上是以保人的身份存在。
一旦大生纱厂最后无法避免地破产,很可能也会拖累叶景葵的银行。而这家银行虽然是他在主持经营,但股东可不是他一个人,宁波的叶家,朱家,王家都是股东。而且他是杭州人,和宁波叶澄衷一点关系都没有,最多只能算是合伙人。之所以,叶景葵陪着张謇来见王学谦。是因为王学谦在银行公会年会上的提议,让他看到了希望。
叶景葵也不能无条件的帮助张謇,甚至他还要想到对策面对股东对原本浙江兴业银行对大生纱厂的投资亏损状况的说明。能说清楚的,他自然能够继续执掌浙江兴业银行,一旦说不清楚,浙江银行派系内又不是没有人才,替代叶景葵而已,随时随地都可以办到。
“张兄,王子高做生意虽然很讲规矩,但他是唯能力论。如果没有确实可行的方案,说服这位新晋东南王,恐怕大生纱厂最后的结局不乐观……”
何止不乐观?
大生纱厂已经停工了。而且就算没有停工,仓库里的棉布也难以销售出去。各地的商人都看着大生纱厂要倒下了,想要在这头巨象身上撕咬出最后一块肉。
棉布和纱线的采购价都压的很低,且不说毫无利润,连起码的成本都收不回来。
张謇也是慌了神,喃喃道:“没想到局势如此之难,这商会的商人,一个个都想着在大生纱厂身上赚便宜,还想着两头讨好。以为洋布的价格低廉,哪知道一旦大生纱厂倒下去。市面上的洋布马上就会涨价,到时候他们连哭的机会都没有。”
“眼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关键是大生纱厂铺开的生意实在太多,有些纯粹是花钱不挣钱的,赚名声,也要看时机。”叶景葵知道张謇的喜好,前几年,大生纱厂最辉煌的时候,各地的钱庄都一窝蜂的将借款要贷给大生纱厂。
张謇犯了一个低级错误,碍于面子,将这些贷款都悉数拿来了。这都是要付利息出去的。而后,张謇发现手中的钱根本用不出去,只能在银行里吃利息。
贷款利息肯定是要比存款利息要高得多,张謇明知道吃亏,但是却因为大生纱厂每年能够带来五百万左右的利润,也没有在意。反而开始投资慈善,创办大学堂。
等到资金开始紧张了,才重视起来,大生纱厂已经是病入膏肓。
张謇无奈道:“叶老弟,为兄现在也是毫无计策,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倒是把你给拖累。”
叶景葵摆摆手道:“百余万的借款,就是拿不回来,我也不会有太多的责骂。毕竟浙江兴业银行最近的投资获利还可以,至少能够补上这个窟窿。倒是你,如果大生纱厂面临破产,怎么办?”
“这个……”
两人带着沉重的心情,来到了浙江督军府。
等了一会儿的功夫,就有人来请两人去花厅商议。说是商议,其实跟多是走过场。张謇并不是没有经历过这些,西苑的大总统府他也去过,曹锟也是这幅态度。
本来好好地,一听要借款几百万,顿时说话云山雾罩,没有伦次。可张謇也是无可奈何,总不能指着曹锟的鼻子骂他祸国殃民,只知道自己敛财,根本不顾及民众的死活?
说起来,大生纱厂是张謇的家业,当初虽然是两江总督刘坤一提携之下创办的,但民国之后不久,张謇就拿下了大部分的股份。利用上市获取了大量的资金,加上根本就不需要的,送上门的贷款,大生纱厂资金最宽裕的时候,竟然拥有先进三千万之巨。
比民国最大的银行的现金流都要庞大数倍,可风光数年之后,却要沦落到关门大吉的地步,怎么能不让张謇慌神?
“实在抱歉。这两天一直在萧山县,没有时间抽空来杭州,让两位久等了。”王学强抬手之间,总督府的卫兵送上了香茶,“两位不介意的话,就开门见山。我也多少知道一些两位的来意,就不要猜来猜去了!”
王学谦直来直去的话,让张謇和叶景葵面面相觑。心里头有点打鼓。他们从来没有碰到过这样说话的民国官员,连开场白都没有。就直奔主题的。不喝酒,不多要点好处,还是民国官员吗?
“王督……”
王学谦摆摆手道:“张总长是前辈,就叫子高吧,叶经理是家父的朋友,就不要客气了。”
“那好,子高。你也知道,现在上海市面上的棉花价格已经到了一个让所有纱厂都难以开工的价格。日本工厂和英国工厂都是咬着牙在生产。但是据我所知,日本政府已经开始对日本的棉纺工厂开始补贴,甚至以援助的方式给工厂拨款,可是民国……”
张謇还是不习惯王学谦的谈判方式,因为对方的习惯让他这个在官场沉浮多年的多年老政客怀疑对方的真正意图。
开诚布公?
他是来借钱的,开诚布公就需要拿出大生纱厂的价值来说话,可大生纱厂眼下有什么?除了工厂和机器,还有空荡荡的原料仓库,什么也没有。张謇至少还知道工人是工厂的根本,眼下真苦苦维持大生纱厂工人的最低生活费用。
可如果一旦大生纱厂无法挺过去。面临的结局就是四分五裂了。
王学谦微微皱眉,日本振幅补贴和援助日本的棉纺企业,他也是知道的。但大生纱厂的情况不同。日本纱厂至少有保本的能力,只要挺过去,就会拥有更大的生存空间。
而大生纱厂的问题,根本就不是原料的问题,是管理。
张謇管理工厂的能力让他很怀疑能够管理好这家民国曾经最辉煌的民族企业。就算张謇真的一心扑在纱厂里,能够力挽狂澜,可张謇的年纪摆在那儿,头发胡子眉毛都开始白了,人道是人到七十古来稀。张謇已经是古稀之年,他还有多少精力能够维持高强度的工厂管理?
张謇不是福特。亨利?福特能够做到每天工作14个小时,全年无休。而且所有的菜品都是野草,不吃肉,和奶牛的食谱差不多。可亨利?福特愣是活到了八十多岁,而且还是一个让人目瞪口呆的工作狂。所以,福特工厂的工人是幸福的,因为他们的老板比他们更加拼命,吃的还比他们差,还是一个亿万富翁。
可张謇呢?
他养尊处优这么多年,还能经受得起如此的劳累,而且大生纱厂除了一厂和二厂,另外农垦公司之外。大部分都是没有盈利能力的公司。比如大达轮船公司,就是如此,往返武汉和上海的轮船定期航班,但常年亏损,简直让人无法理解。
“先说说大生公司遇到的困难,再说其他的问题,政府支持和援助,是建立在工厂有顽强的生存能力,并能够在远期获得更多的收益的情况下,就凭借日本政府援助日本的纺织行业,就让我去援助大生公司,这个说法说不过去!”
王学谦一开口,张謇的心就凉了半截,这种当着人面被人数落的情况,在他成为翁同龢的弟子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至少有三十多年了。而且还让一个晚辈当面说出来,张謇的心情能好才怪了。
“第一,上海滩的投机商,一个个视大生纱厂为肥肉,想要吃一口;第二,大生纱厂每个月要负担巨额的利息,资金上已经难以为继;第三,加上这两年,日本和英国的纺织工业大举开进民国市场,民族纱厂都面临普遍的困难;第四,这两年江苏的棉花产区受害,大生纱厂首当其冲,成为受到损失最严重的纱厂……”
看来张謇的怨气不小,说话都咬牙切齿的样子。
可王学谦并不想听这些,他冷冰冰道:“张总长,你认为大生纱厂在经营上有什么问题需要补充的吗?”
“经营上?”张謇愣了一会儿,随后果断的摇头道:“大生纱厂在经营上完全没有问题。”
能够理直气壮说自己经营没有问题,却将一家好好的工厂在两三年内就搞地破产,这样的口气,两王学谦都敬佩不已。
“张总长,为什么申新纱厂在各地都建立的供销商制度,在收取部分定金的情况下给予经销商更优惠的价格,稳定了经销渠道,从而将销售扩展到全国,为什么我没有看到大生纱厂任何这方面的作为?”
“唉!”张謇很难回答,他对于现代经营理念,并不比普通的商人强多少。
“大生纱厂为什么扩展毫无用处的业务,而不去想办法拓宽原材料的采购渠道和运输能力?”
“唉……”
张謇没来由的脸红了。
“为什么大生纱厂用如此多毫无用处的借款,却看不到任何资金化成利润的办法和计划?”
……
好吧,张謇自誉为民国事业救国第一人,可在王学谦面前,他似乎只是一个官员,还是一个泥菩萨属性的官员,感觉良好,但谁也保不了的泥菩萨。(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