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3资本铁屋子
等不及次日行程,孟海咏当即自费改签航班,最快速度回家。
人死不能复生。
再伤心,再痛苦,孟海咏也只能接受残酷事实。
混沌办完丧礼,孟海歌、孟海咏姐妹相对无言。待时间稍稍冲淡哀伤,孟海歌和孟海咏谈起未来:“乌联那边环境怎样?”
孟海咏以为姐姐在关心自己,简单说:“还好。”
岂料孟海歌却深究起来细节:“能说详细点儿吗?”
孟海咏讶然望向孟海歌。
孟海歌目光移至孟爸的遗照:“说来说去,还是因为咱家没钱。咱爸咱妈得的不是必死绝症,如果有每月五六万元特效救命药吊命,咱爸肯定顺顺利利康复,咱妈也能再活二十年。可惜咱们家穷,拿不出每年七十余万元的医疗费,只能眼睁睁看着悲剧一次又一次发生。”
孟海歌目光转向孟海咏:“不能再这样了。”
孟海咏嗯了一声。
孟海咏隔着阳台俯视小区里无雪冬景:“如果是我大学同学戚丽蕊碰到类似的悲剧,她随手漏几百万,就能击退病魔侵袭。钱固然不是万能的,没有钱却是万万不能的。所以,我要赚钱,我要努力赚钱,我要赚够能够救命的钱。”
孟海歌旋即说起赚钱和乌联的关系:“祝为准备在乌联圈地建造一座超大型智能化工厂产业链,眼下正募集员工前往乌联长期工作。祝为的企业文化,凡是开辟新工业基地,先征集愿意主动去的职员;如果大家积极性不高,则采取轮换制度,批次增援新工业基地。乌联年初才结束内战,且听说剿匪还在进行中,许多人都不愿意冒险。如果我趁机积极报名,祝为肯定批准我的申请。”
孟海咏恍然:“你想去乌联工作?”
孟海歌呵呵笑了笑:“我想挣更多钱。”
或许怕孟海咏听不明白,孟海歌追加解释:“祝为不认我在台企的工作经验,只肯给我最低的税前6000元待遇。而若愿意去乌联工作,轮换员工每月补贴3000元,常驻乌联员工每月补贴4500元人民币或者45000元联盟币。联盟币发行以来小幅度升值,现价汇率每10元联盟币折合元1.013人民币,45000元联盟币就是4558元人民币。”
4558元补贴对比6000元正工资,勿怪孟海歌心动。
孟海咏并不奇怪孟海歌的想法。
许多人都冲着钱去赶赴乌联,飞往乌联途中偶遇的于磊龙,不也是这样的想法?
于磊龙之所以不远千里赶赴乌联,也是因为公司开出了他无法拒绝的补贴。市场经济体制下,资本常常是第一驱动力,许多爱国主义、民族主义无法做到的事情,都能通过待遇翻倍方式轻易解决。
理论联系实际,孟海咏突然间记起课堂上听到的联盟党理念:资本社会的典型特征即是绝大多数人力资源都被明码标价。
孟海歌对乌联一无所知,对联盟党更一无所知。如果以联盟党理念劝她为乌联奉献,孟海歌肯定不屑一顾让你思想有多远就给她滚多远。可不为各种理念所动的孟海歌,却能被区区4558元补贴所诱。联盟党以十年免费、十年减税政策利诱祝为去乌联办厂,而祝为更以区区每月4558元补贴利诱孟海歌跑到万里之外的乌联奉献青春。
话说回来,孟海咏去年之所以参加大学生交流,何尝不也是为了数千元补贴?
孟海咏、于磊龙、孟海歌,她们各有各的爱好,各有各的理想,却都因为数千元补贴而争先恐后赶赴乌联。
孟海咏又忆起某节政治课,一名联盟党党员讲师就道德方面客观阐述劳动党和联盟党的区别:“联盟党褒扬无私奉献现象,却不倡导党员必须无私奉献。原因说起来很简单,免费的往往是最贵的,社会越是倡导无私奉献,隐形成本有时候反而越高昂。因此,联盟党更愿意倡导‘子路受牛’而非‘子贡赎人’,全党时刻保持警惕,切勿把道德标准拔高到大多人难以企及的高度,一定要让道德回归无损于己而又有利于人的良好社会风习。回到现今的经济建设,联盟党也不愿意号召党员和国民无私奉献,如果能够以区区数万元微利压榨世人的聪明才智,何必启用隐性成本较高的奉献精神?”
联盟党把国民简单分为党员、预备党员、群众三大块。对待党员,联盟党争取理念共振,紧密团结在一杆旗帜下;对待预备党员,联盟党以启发为主,引领他们思考平时无暇思考的问题;对待普通群众,联盟党看淡理念感召作用,更倾向于利用资本驱动。
初听讲师的枯燥原理分析,孟海咏心不在焉地予以鄙弃:“谁要你教啊!”
可如今近距离见证姐姐孟海歌的抉择,孟海咏猛然警觉最简单的方法往往才是最有效的方法。孟海咏、于磊龙、孟海歌都对联盟党理念一无所知,她们却前赴后继悄然无息堕入局中,成为联盟党建设乌联的普通群众或者说小棋子。
甚么爱好,都不如数千元补贴好用。
甚么理想,都不如数千元补贴更有说服力。
孟海咏突然间一身冷汗。
若是之前,孟海歌发誓努力赚钱的话语简直现实生活中的鸡汤,孟海咏肯定夸赞姐姐一句正能量,然后和姐姐一起努力拼搏上进。可是想到讲师一句又一句的冷静而又残酷的质问,孟海咏没有办法再泛起正能量念头。
讲师的冰冷冷话语,不知不觉间开始回响在孟海咏脑海里。
中产阶层为何心甘情愿辛勤劳碌?
因为贷款,房贷、车贷逼着你不得不努力工作。
因为医疗,任你积蓄百千万,一场重病就能让你现出原形。
因为教育,美国式学贷、华国式学区房,市场总有一种办法逼着你心甘情愿付款。
这些生存压力,都是理所当然存在吗?
绝不可能。
首先房产根本不是问题,只要城市有意愿解决问题,一边扩大供给批量建设住宅区卫星城,一边解除捆绑在房产的额外福利让房屋回归居住属性,所有城市的房价都能砍掉四分之三。医疗、教育也是类似,只要愿意公平公正方针去解决,尽管有限的资源肯定不能满足全民需求,却也绝不至于恶化成三座大山。这些众所周知的道理,缘何在现实世界里没有半点可能性呢?
因为资本需要鞭子。
如果中产阶层无欲无求了,这必需品不缺,那必需品也不缺,如何驱动他们努力工作呢?住房、医疗、教育都是挂在驴子前面的胡萝卜,当中产阶层有了迫切需求,当中产阶层有了不得不工作的理由,资本才能牢牢驾驭中产阶层。
这些现象并非某些统治者的刻意垄断,而是资本社会向前发展的必然结果。即使强行解决了住房、医疗、教育三座大山,资本市场也会滋生新的三座大山,因为资本需要可供压榨的人力资源。
试想,如果孟海歌、孟海咏姐妹业已大富大贵无欲无求,如果不努力工作也有无尽财富可供挥霍,谁愿意辛苦奔波啊?
最少,孟海歌不愿意。
可供压榨的人力资源,是资本社会的序运行的前提。
制造需求,制造困境,而后才能把自由的人推到由资本定价的人力资源市场。
有了这些觉悟,孟海咏再去欣赏孟海歌的正能量誓言,陡然泛起悲凉情绪。
哪有什么鸡汤啊!
哪有什么正能量啊!
姐姐,你再努力赚钱,也是资本洪流的一朵小浪花啊。扪心自问,你在祝为的工作,你去乌联的新工作,真是你心甘情愿的人生目标吗?除非机缘巧合晋位大资本家,否则你注定要为别人的事业而奔波一生啊。
孟海咏仿佛觉醒了。
然而,这种觉醒滋味并不好受。
就像鲁迅《呐喊》自序的一段比喻: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
孟海咏觉得万般痛苦。
孟海咏觉得自己已经看到了将来。
再努力拼搏,再努力赚钱,也难逃铁屋子闷死的囚徒困境。
人失去了自由,才能被资本定价。反过来说,当你被迫接受资本定价时,你已经丧失了自由。这里的自由,不是普世价值所谓的自由,而是藏在己心的一丁点儿自由意志,而是作为智慧生命的唯一尊严。
每月三万救命钱,孟爸就能续命。
月薪三万或者更高,就能续命孟爸。尽管现在看起来很难做到月薪三万,孟海咏却勉强有些信心。可,这世间不只存在一种病,也不只存在孟爸一名亲人。如果孟海歌病了呢,如果未来丈夫病了呢,如果未来孩子病了呢?在资本奴役的社会,孟海咏永远只能随波逐流见证资本对她的摧残。
孟海咏毫无反抗之力。
想到这样的绝望事实,孟海咏几乎丧失前进的动力。
如果努力毫无意义,还有必要再努力吗?
这种感觉,非常不好。
孟海咏不愿唤醒孟海歌让她感受令人窒息的绝望。
且让孟海歌充满正能量地拼搏奋斗吧,昏睡死灭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忍住心中的负面,孟海咏简单描绘乌联所见所得:“乌联行政区划有核心区和非核心区之分,非法部落武装力量大抵都聚集在非核心区,乌联首都温克市近郊其实比国内城市还安全。而且论人口比例,温克市半数都是华人,简直就是一座较为国际化的华国小县城。祝为的超大型智能化工厂产业基地坐落在温克市东南,应该没有什么安全顾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