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8恶奴欺主
吴启华当然要。
论学习能力,荫监监生或许不如那些考试过关的举监监生乃至落榜的举子。但是,魏夏帝国绝非人人生而平等,各家藩国都有严格的等级制度,交趾藩国更以种姓论高低。一名荫监监生,父辈最少也是一府知府,不仅家族能量远胜寻常举子家庭,教育资源对他们的反哺也不可忽视。即使魏东生这样死了父亲的破落门户,也有着远超寒门举子无数倍的社会威望。
吴启华资助落榜举子留学越国类似国策尝试,需要的不是一两位杰出青年,而是希望交趾藩国小朝廷上上下下重视起来。这样的时代背景下,一名荫监监生的榜样作用不言而喻。
吴启华虽然潜意识对魏东生的选择不以为然,却乐得一名荫监监生声援他。
吴启华旋即把魏东生视作千金市马骨的榜样,不仅亲自召见嘘寒问暖,更即时任命魏东生为越国游学团副使。
与此同时,魏东生的选择则在举子群体里引起轩然大波。
石梁近乎斥责语气表达强烈的失望:“魏兄糊涂啊!”
魏东生懒得和石梁争论对错,故意笑说:“交趾国子监是国子监,越国国子监不也是国子监?”
石梁解释说:“以吴家权势,仅能荫监直系子嗣去越国国子监读书,他们没有能力也不会为一群落榜举子大开方便之门。说是越国国子监,其实肯定是三所海科分监,甚至是最差的、连疍民之子都录取的新安国子监。”
魏东生说笑两句,发觉石梁在情真意切关心自己,渐渐不好意思再装糊涂。魏东生稍稍严肃一些,以海洋为借口阐述自己的理由:“班定远止步的西域,漫天风沙隔绝道路,魏夏至今不能光复旧土,甚是遗憾;唐之波斯都护府,旋设旋灭,存在时间微乎其微。汉唐百姓眼里,西域和波斯已经是遥远到无法想象的外域,而今日今时,海船不仅每年往返波斯旧土,还能向西翻过昆仑,连通大荒;向西逾越万里海洋,货值蓬莱。计算里程,蓬莱数倍于波斯,而海商竟不觉其远……夏商周三代以来,蓬莱何曾从传说里走到现实?眼下乃是两千年未有大变局。既然变局滋生于海洋之中,我辈岂可视之不见?”
这理由,勉强能够说服石梁。
以需求理论而言,满足了生理需求、安全需求、情感需求、尊重需求等需求之辈,挑战自我实现需求的概率更高。来王都赴考的举子们,基本已经实现了生理需求、安全需求、情感需求等,他们对国子监的追求和官宦生涯的追求都属于尊重需求,渴望自己的成就能够得到社会的承认。
而地位更高的荫监监生,他们大抵早就实现了普通层次的尊重需求,生来就是百姓们艳羡的对象。因此,除了纨绔子弟、败家子、守家犬等传统印象,权贵子弟不乏有追求实现自我价值之辈。
找到自我价值方向的权贵子弟,他们比你更富有、更聪明、更努力,成就也往往非常卓越。
石梁混迹于荫监监生圈子,晓得荫监监生也是一样米饲百样人,有目无法纪之辈,有吃喝玩乐之徒,也有追求实现自我价值的偏执狂。就像情种生在富贵家这一句话,权贵子弟偏执起来简直超乎想象,别说劳什子荫监监生资格,便是王位也敢弃之不理。
当然,这些偏执是权贵之家的特权。
即使偏执的放弃荫监监生资格,他们也一辈子不愁吃不愁穿。
父辈遗留的物质基础,恰是他们敢偏执追求自我价值的底气所在。
石梁却无法效仿。
石梁父亲刚晋职日南府知府,以传统权贵概念评断其层次,石梁才刚刚踏步权贵圈子而已。如果石梁父亲无法再进一步,如果石堰、石梁兄弟不能守住家业,石家将会很快从权贵圈子名单除名。好不容易才迈进权贵圈子,石梁才不肯接受旋起旋灭、狼狈淘汰的命运。石梁有着类似中产阶层的焦虑感,他和哥哥石堰早就立誓不断努力做官,爬到一府知府,爬到内阁阁老,让石家变成交趾豪门。
既然有幸挤入了权贵圈子,那就要世世代代留在权贵圈子。
道不同不相为谋。
醒悟魏东生未来很难成为他混迹官场的助力,石梁果断停止结交。
挥手。
告别。
从此,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现实世界加三世历练,魏东生已经活了一百七十余年,也经历了无数世事,他的一双眼睛相当毒辣。魏东生早就看穿了石梁的性格,此人愿意结交一切对他有益处的朋友,却从来不肯在无用之人身上浪费时间。确定魏东生偏执选择留学越国,石梁断定魏东生从此废了,自然果断转身离去。
墙倒众人推乃世间常情,有些人比石梁变脸更可恶。
月余时间之后,管家哭丧脸向魏东生报告噩耗:“刘良根这厮,说今年先旱后涝,庄园赔尽了积蓄,又欠五十两银外债,一时之间凑不齐钱。下季度的开销,刘良根只肯寄给少爷五两银子。”
魏东生呵呵笑了笑。
魏东生第四世身份背景,名义父亲留给他三百余亩良田同时,也留下了若干仆役、佃户。魏家设立两名管家,一名管家跟随魏东生,照顾魏东生在龙编府学读书,即眼前的管家蒋胜兴;另一名管家刘良根,则在老家总理三百余亩良田的耕种、收租等事宜。三百余亩良田及其附属的养殖业,每年平均约有90两白银净利润,其中80两白银寄给魏东生供他维持龙编府学的消费;10两白银储存在地窖里,以备不时之需。
春夏秋冬四季,刘良根每季度准时寄来20两白银。
今年夏季的例钱,刘良根却只寄来了5两白银。
蒋胜兴愤怒揭底刘良根:“刘良根这恶奴,当真胆大妄为。老爷去世后,刘良根把七大姑八大姨塞到庄园,这几年来假公济私,几乎掏空了魏家。三百余亩上等良田,在他手中只有80两银收入,真是可恶至极。怎想他越来越不知收敛,如今竟然想欺上瞒下到只肯给少爷5两银子开销。”
不是真有旱涝灾害减产,而是恶奴欺主。
魏东生第四世背景,他是名义父亲的独生子,全家只有他一位少主。名义父亲去世时,魏东生才12岁,又被寄养在远离家乡的龙编府学。老宅没有可信可用的魏氏血脉,魏东生又无法及时翻阅账本,刘良根除非具备圣人之心,才不会趁机上下其手。
不过,蒋胜兴也不可信。
魏东生揣测,蒋胜兴或想趁机扳倒刘根兴,然后以整治奴仆党羽名义返乡。对于刘良根和蒋胜兴这样的家仆来说,魏家三百余亩良田家业已是一块大蛋糕,假公济私数年,就能为后代挣一份家业。
魏东生不怒不喜,平静语气追问蒋胜兴:“三百余亩良田,又有海贸需求旺盛的丝绸小作坊,每年90两白银利润实在不像话。可我不在家及时监督,也没办法遏制家奴欺上瞒下。刘良根能够每年准时寄来80两白银,尚在我容忍范围之内,我也懒得回家整顿庄园。但是,一季度5两银子就太不像话了!呵呵,刘良根以为我可以随便欺负吗?你说说,刘良根为何突然间胆大妄为起来?”
蒋胜兴如实禀告:“刘良根听说少爷弃了荫监监生功名,才突然变的胆大妄为。刘良根对家仆说,大海如坟墓,不知丧了多少豪杰,少爷去越国学航海,即使侥幸不死于大海,也将三五年才回来一次。刘良根又说,他如果不趁机赚一笔外快,当真对不起这难得机遇。”
原来如此。
不仅石梁轻视魏东生的选择,管家刘良根也不看好魏东生的抉择。
交趾藩国国子监的荫监监生,虽然不像现实世界明清进士那样起步就是一县县令那般奢侈,却也不必忧心知县品秩。只要稳稳当当熬过国子监的四年学习,只要攀爬官场时没有站错队,荫监监生几乎肯定能够升到一县知县。顶层权贵眼里,知县或许是不值一哂的七品芝麻小官,但在刘根生和蒋胜兴眼里,知府可以灭门,知县可以破家,他们都是需要仰视的成功人士。而若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爬到魏东生名义父亲层次的龙编府知府,简直贵不可言。
相反,航海有甚前途?
豪奢海商固然无数,可学习航海到成就豪商家业,两者相距何止千万里。当世知名的海商,要么是艰难爬起来的幸运儿,要么是世世代代游荡在海上,似魏东生这样的大地主出身者有几人?绝大多数出海的普通人,哪怕赌上性命,最终也只能搏出小富小贵家业。穷到一无所有的破产农民,出海寻找一线生机,尚可以理解。魏东生这样家有三百余亩良田的大地主,何必赌上所有?
刘良根和蒋胜兴眼里,魏东生简直愚蠢到了极点。
亦是因为看空魏东生的未来前景,刘良根才敢恶奴欺主,把每季度开销骤然削减到5两白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