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崇文大约真的是大好了。
那边叶氏让锦绣过了明路给了名分,到了晚上就迫不及待地去了锦绣的房中,然后便是一晚上的旖旎声音和颠鸾倒凤。
卢小莲却也没有回房,她坐在织机旁边,抚摸着自己还算是平坦的小腹,盘算着自己今后能怎么办应该怎么办。
时至今日,她才恍惚明白过来,自己从卖到金家开始,就是一场悲剧的开端。
她所有的困局和无奈,也都是从那个时候开始。
可她也知道,现在去追根溯源也已经是无济于事,那些已经过去了的事情,无法给予现在的她任何帮助。
她所剩的还有什么呢?一副好皮囊——可惜已经嫁过人,不是当年那个云英未嫁的大姑娘了;一颗破釜沉舟的坚硬心灵——只是她手中并无刀斧,甚至要从何突破也无从知晓;一个即将给她带来灾难的未出世的胎儿——正好她也并不想留下这个孩子;然后呢?还有什么?
目光扫过了那织机,她有些苦涩地想到了自己的缂丝手艺——她有这么个能发家致富的手艺又能怎样呢?缂丝并不能让她脱离现在的困境。
门被敲响了两下,卢小莲转头去看门口,然后看到绿兰从外面悄悄进来了。
绿兰头发有些凌乱,身上穿着的还是早上那件衣服,她见着卢小莲,有些羞涩地笑了笑,道:“今日多谢奶奶给奴婢说话……”
卢小莲有些意外,她一边让绿兰在旁边坐了,一边问道:“我听太太说让你回家去了,怎么这会儿?”
绿兰拢了拢头发,道:“我托了个婆子,然后就进来了,想和奶奶说说话——我明儿准备求珠玉姐姐在太太面前说说话,把我的身契给拿回来,然后就离了金家。”
卢小莲听着这话,道:“倒也不必去求珠玉,我明儿去和太太讲一声吧!”
绿兰欲言又止,道:“这时节,奶奶还是不要为我做这些了,要是……要是这事情败露了,奶奶自保都难……”
卢小莲却是豁达了,道:“这有什么?我喜欢你为人,你在我身边时候又帮我那么多,此刻我帮着你拿回身契也不是什么为难的事情,你也别推脱了——你离开金家,你父母愿意么?听说你家中还有兄嫂,他们可有说什么?”
绿兰笑了笑,道:“这有什么,兄嫂他们倒是巴不得我不在家呢,我在家吃饭,他们看着我就是红眉绿眼的,恨不得把我生吞了去。至于我爹娘,他们也管不了我。”
卢小莲又问:“可……你离了金家又准备做什么呢?”
绿兰道:“什么不能做?就算是继续做丫头,也不一定要做金家的丫头,京中这么多人家,我去别人家当个下人,不也一样?”
卢小莲轻叹了一声,道:“虽然离了金家也是好事,但也得想明白了才是……去了别家还是做丫头,将来难道也是要挣个姨娘?”
听着这话,绿兰倒是罕见地沉默了下去。她向来是口齿伶俐的,这会儿竟然无话可说了。过了好一会儿,她道:“我可不想做姨娘,若想做个姨娘,早上我何必开罪了太太?”说到这里,她又顿了顿,苦笑道,“我倒是也想做点别的,可我毕竟未嫁……也不好出去抛头露面。”
卢小莲想了想,道:“你针线做得好,倒是可以以此为生的。从前我还在家的时候,常常帮着我的母亲做针线拿去换钱。”
绿兰认真想了想,道:“这倒是我之前没有想到了——奶奶这么一说,我倒是豁然开朗。”
卢小莲真心实意道:“你之前跟着我学了缂丝,虽然还不甚熟练,但做一些简单的帕子腰带之类还是可以的,这些小玩意做起来不费时,也容易卖出去。”
绿兰听着这话,不知不觉红了眼眶,道:“奶奶教我缂丝,又帮着我在太太面前说话,我这辈子都不知道要如何报答了。”
卢小莲道:“谈什么报答呢?你能过得好,我也是高兴的。毕竟我们也相识一场……”她轻叹了一声,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我也不知道我今后能怎样了,我做过最错的事情,大约就是那个时候轻信了濮阳钧吧!”
绿兰静默了一会儿,道:“奶奶不如去求着濮阳大奶奶帮帮忙?濮阳大奶奶若愿意帮忙,想来也是有解决之道的。”
卢小莲道:“闻姐姐现在也有孕在身,我并不想她为了这样的小事而伤神。”
绿兰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选择了沉默。
卢小莲看了一眼外面,道:“你还是早些回去吧,若是让人看到了,又惹一堆事情出来,倒是不好了。”
绿兰起了身,认认真真地谢过了卢小莲,然后便离开了。
.
第二日一早,卢小莲起身洗漱,正用早饭的时候,锦绣姗姗来迟。
锦绣换了一身粉色的衣裳,样式精致,袖口还有十分素雅的绣花纹路,她娇娇娆娆地给卢小莲见了礼,然后便要服侍着卢小莲用早饭了。
卢小莲自己倒是一愣,缓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在大家门户里面还有个姨娘在正房旁边立规矩的事情,她看着锦绣在饭桌旁边站着,倒是有些不知所措。
锦绣口中道:“方才大爷走得急了,让我来给奶奶说一声,早上没法陪着奶奶用早饭了。”
卢小莲吃了一口粥,然后道:“无妨,你若是没别的事情,也先下去吧!”
锦绣听着这话,竟然露出了一个泫然欲泣的神色,哽噎道:“奶奶嫌弃奴婢了?”
卢小莲莫名有些厌烦,也没多少心思去和她消磨,简单直接地说道:“我这儿也不需要你在旁边伺候,你先下去吧!”
锦绣嘤嘤哭了一声,一扭身子就离开了。
卢小莲也没去看她,用过早饭之后,便去了正院给叶氏请安,顺便去讨要绿兰的身契。
一到正院,珠玉便迎了出来,悄声道:“奶奶早上给锦绣立规矩了?方才太太听到了倒是有些不高兴,奶奶小心着些呢!”
卢小莲觉得有些莫名,一边谢过了珠玉,一边进去了厅中,见到了叶氏。
果然,叶氏见到卢小莲,便道:“听说你早上给锦绣也立了规矩?我仿佛听着说她哭着出去了,难不成昨儿文哥儿没去你房中,你就排揎她了?”
卢小莲倒也没计较这话是从哪里传来的,只道:“儿媳倒是要到太太这里喊冤了,我心疼锦绣伺候了大爷一晚上,怜惜她辛苦,免了她在我跟前伺候立规矩,她自己哭了一场,也不知是我哪儿说错了话,倒是惹了她不高兴。”
听着这话,叶氏脸色缓和了一些,道:“竟是这样?倒是她没规矩了。”
卢小莲也不在意这些,只笑道:“儿媳今儿过来,还想求太太个恩典呢!”
叶氏道:“是有什么事情?”
卢小莲道:“昨儿我回去时候见着绿兰那一屋子的东西,倒是想着她伺候了我一场,也有些情分在,她如今虽然出去了,但未必能过得多好。想请太太把身契发还给她,让她好好出去过活。”
叶氏看了她一眼,道:“你的心怎么如此之软?”顿了顿,她又叹了一声,道,“前前后后你也说了好几次你与她的情分了,这次便依了你的意思,把身契发还给她好了。”一边说着,她吩咐了身边的管事媳妇,让她把绿兰的身契找出来去给她。
卢小莲急忙道了谢,道:“太太仁慈。”
叶氏道:“如今文哥儿已经大好了,你与文哥儿还是早些为子嗣打算吧!”
卢小莲垂眸想了一想,道:“都听太太吩咐。”
叶氏见她这样低眉顺眼的样子,倒是十分满意。
.
到了中午的时候,卢小莲正在用午饭,金崇文便进来了。
他先换了衣服,然后陪着卢小莲坐了,简单吃了些饭菜,然后道:“我早上听说锦绣哭着跑出去,若是她做错了什么事情,你做奶奶的,也就多担待一二吧!”
卢小莲倒是觉得十分好笑了,她都不知道锦绣这一哭,就能早上让叶氏问询一遍中午让金崇文来重复一次,也不知下午时候老太太是不是还要派人来说一说。这大约就是家生子的厉害之处了,金家上上下下的,那盘根错节的关系,锦绣只要有心,那些事情自然就要传到叶氏他们耳中去。
她看了一眼金崇文,道:“大爷放心吧,我自然不会为难锦绣的。”
金崇文讪讪地笑了笑,道:“我对娘子你也是一片真心,只是娘子也知道,每日里吃一样菜,再怎么鲜美也是会腻味的,偶尔换一换口味,才能保持长久的新鲜。”
卢小莲道:“大爷这么说,也是有道理的。”
金崇文仿佛是没想到卢小莲会这么豁达,于是腆着脸笑道:“娘子这么善解人意,倒是让为夫十分害羞了。”
卢小莲看向了他,不知不觉又想起了濮阳钧,心中有些感慨,这濮阳钧和他还真是表兄弟一对,做出来的事情说出来的话倒是一脉相承的样子。
金崇文又道:“娘子放心,我对锦绣也不过是玩玩而已,不当真的。”
卢小莲应了一声,道:“大爷的心,我自然知道。”
金崇文听着这话,便十分高兴了,于是到了晚上的时候,就顺理成章地去了锦绣的屋子里面。
.
一连十日,金崇文都是在锦绣的屋子里面歇息,金家的下人们便开始议论纷纷。他们纷纷猜测着卢小莲是不是就要被休弃了,议论着锦绣能不能再进一步。
而锦绣自己得意极了,见到卢小莲的时候都无法掩饰住她脸上的嚣张神情,甚至行礼的时候都马马虎虎,连膝盖都不打弯了。
这一日,恰好绿兰来向卢小莲讨教缂丝的一个小手法,锦绣则是日常地到卢小莲跟前来耀武扬威,她们便遇上了。
见到绿兰,锦绣不自觉地拉了拉身上枣红色的纱裙,语调比平常还要更高一些,捏着嗓子笑道:“倒是没想到你还会回来呀,不是说拿了身契出去了吗?这会儿回来做什么?难不成还想回来?”
绿兰是完全没想到会遇到锦绣的,她出府之后压根儿不知道府里面发生了什么,自然也不知道锦绣这节节高升的嚣张气焰,于是只皱了眉,问了声好,便要绕过她去见卢小莲,并不想和她过多纠缠。
而锦绣则不依不饶了,她拦下了绿兰,道:“你已经是离了金家的人,回来是有什么居心?”
绿兰道:“来府中自然是光明正大来的,犯不着让你来问个明白。”
锦绣道:“我当然能问,如今在南院,我便能做主。”
绿兰好笑道:“你一个姨娘,能做什么主?难不成还以为是奶奶了?”
她们在外面的争执自然是让里面的卢小莲听到,卢小莲一面让人出来请绿兰进去,一面又打发了锦绣先离开。
绿兰并不想和锦绣再多说什么,便跟着那人进去。
而锦绣则有些不甘心,她在原地并没有离开,过了一会儿又想了想,便悄悄地站到了门口,想听一听绿兰和卢小莲会说什么。
她刚刚站定,便听到了屋子里面传来的一声干呕。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