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森并不是没看过辩论赛。
在他小学和初中的时候,班里都举办过类似的比赛,老师提出一个论题,同学自愿组成队伍,把班里的桌椅分开排成两列,你来我往,像模像样。
——也只是像模像样而已。
实际上那到最后总会发展成双方毫无意义的大声争辩,仿佛哪一方声音够大就是赢家。蓝森虽然不喜欢那样的吵闹,却也暗暗羡慕着能肆无忌惮大声说话的同龄人。
说什么都好,哪怕是令人发笑的、愚蠢的话,哪怕是诅咒他人的、阴暗的话,都能不计后果地说出来……这真是令人羡慕到眼眶发疼。
但连恰不一样,她的辩论赛也不一样。
连恰站起身的时候脊背挺得很直;连恰的双手交叠在身前,姿势矜持漂亮;连恰说话的声音被刻意压低了一些,去掉了平常说话时惯有的孩子气,变得沉稳锐利;甚至连恰的表情也收敛起来了,目光沉静,只露着一点恰到好处的笑容。
她的声音不算很大,语速不快,没有咄咄逼人,也没有横眉立目,却远比那样要来得有说服力得多。
有那么一瞬间,蓝森竟然觉得连恰很陌生。
“看到没有,赛场礼仪和姿态,给我回去好好练练,记住了。”
“两边都被培训得不错,还是女辩手的仪态更好些。”
如果不是亲眼看见,他绝不可能想象到连恰还有这样的一面。
他所见过的连恰是活泼的,可爱的,总让他想到某种毛绒绒的小动物,和她总是闪闪发亮的眼睛一样令人愉快。可现在,眼前的连恰更多地带着超乎寻常的自信姿态——这并不是说她平时就不自信了——她的眼睛依然闪着光,那种光芒却透露出一种不可撼动的威严来。
——就好像,是的,她在她的领域里,她处于绝对的上位。
很……出乎意料,却又无比地吸引视线,以至于他几乎把乔宇飞的事情忘掉了。
一分半的自由时间过去,连恰的对辩暂时结束,对方辩手表情僵硬地坐下,下意识地抬手抹了一下额头——这个发现让蓝森有点得意地抿了一下唇角,甚至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到。
然后他就忽然想起乔宇飞的事情了。
蓝森把视线从台上收回,很急促地写了几个字,把纸片推向许芸芸的方向。
[乔宇飞打算和连恰表白。]
许芸芸一低头,看见这一行字,整个人的表情都不一样了,她一把揽着蓝森的肩膀,把高个子的男人按得几乎趴在桌上,她自己也趴下凑过去,小声开口:“怎么回事?什么意思?”
蓝森被压得眼镜一歪,镜框硌在他脸上,看着有点滑稽,他眨了一下眼睛,面无表情地冲许芸芸举起了他的钢笔。
许芸芸一着急就忘了对方不能说话,头碰头秘密开小会显然行不通,她放开蓝森示意他快写,蓝森唰唰几笔,文简意赅地把乔宇飞的蛋糕事件告诉了对方。
“你——还——真——帮——他——做——蛋——糕——啊——?!”许芸芸看完纸条,咬牙切齿,这几个字从她嘴里嘶嘶地挤出来,听起来更恐怖了,“这下麻烦大了……”
[我不知道。]蓝森只能这么解释。
他不知道连恰不喜欢乔宇飞,也不知道乔宇飞讨人厌,他以为带着巧克力蛋糕的表白会令人开心,他抱着连恰会开心的想法,用了比平时还多的精心去做蛋糕了。
他想起那次乔宇飞闯到店里来,他第一次看到连恰情绪低落,但连恰轻轻快快地对他说“我自己的事情没道理和人抱怨”,如果那个时候能坚持着问一句,问问连恰在烦什么,是不是他就会更早一点知道了?
那时候他是怎么想的呢?他觉得连恰能吃着他做的点心开心起来,就够了,他不必知道那些烦恼,也不必知道那些烦恼为什么消失。
“唉算了,不能怪你,你又不知道,而且本来就是做生意。”许芸芸冷静下来,拍拍他的肩膀权作安慰。
——是的,站在客人和店主的角度,大概就算知道也不会改变什么。
可他仍然觉得后悔。
许芸芸没空搭理蓝森肚子里的低落情绪——实际上她也察觉不到——她开始积极地分析:“我估计他是专门要等今天人多的时候当众表白,等会儿辩论完了还有评委评审和结果宣布的环节,应该是在那之后,趁着观众都还没走。”说到最后,又开始恶狠狠地咬着牙。
蓝森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人多,当众表白,会有一大群看热闹的人,不明状况也跟着起哄,听起来浪漫,但实质只不过是更加恶劣的一种逼迫而已。
他看了看报告厅里的人,胃里像是滑进铅块一样难受,甚至感到了一丝愠怒。他觉得自己开始理解许芸芸的咬牙切齿了。
[阻止他。]蓝森写下三个字。
“但是不能打断比赛,也不能破坏比赛。”许芸芸微微皱着眉,“这场比赛准备很久了……无法顺利结束的话,恰恰会很遗憾的。”
蓝森也在头疼——除非能力暴露,否则不能把他的话语用在人身上,这条原则是他的底线,也是他控制这种力量的枷锁,绝不能被打破。
可是,如果不能对人使用的话……他能怎么办?让那个蛋糕发霉烂掉?让那束花消失?
这些都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两个人各自思考着,一时间沉默起来。
过了一会儿,许芸芸敲了敲掌心:“想岔了,其实有个简单的法子,等会儿比赛结束,结果公布之后,都会有人给两队队员送花的,我到时候去给恰恰送束花,趁机把事情告诉她,说是上厕所什么的,先把她带走,人都没了,乔宇飞……慢慢收拾。”
蓝森点了点头——这是个听起来很土却很有效的办法,只有一个问题。
“……问题是现在上哪儿去找花?”许芸芸扶额。
[还有多久打完比赛?]
“刚进自由辩论,这环节八分钟,下面还有两个四辩总结陈词……纯比赛时间还剩大概一刻钟吧。”
[等我十分钟。]
把这张纸条推给许芸芸,蓝森就站起身,一路面露歉意地拨开观众席的人群,径直向报告厅后门走去。
十分钟之后,蓝森很准时地回来了,怀里还抱着一束用皱纹纸包好的香水百合,他一路带着这捧香得有点呛人的花回来,沿路往他的座位蹭,引来周围一群人的侧目。
许芸芸瞪大了眼睛,等蓝森坐下后,把花束抱过去仔细看,是真花,花瓣上还撒着一些水珠,娇嫩漂亮。
“我的天,你从哪弄来的?十分钟……这可没什么卖花的地方啊。”
[商业机密。]非要说的话,是在旁边的男厕所隔间里,既没有摄像头也不会被人看见,他可以放心地凭空搞出这束花。
除了他捧着花走出男厕所的时候,被两个刚要进去的男生行了注目礼。
许芸芸撇撇嘴,没再多问。事情得到解决,这让她的心情又好了起来,有心情去看比赛了,还替蓝森可惜了一下:“自由辩论你没看到,可惜了,恰恰可漂亮了!我看对面那个男生快被打哭了,哈哈哈。”
——不,之前他看上去就快哭了。蓝森默默地想。
总结陈词环节没有连恰什么事,她托着腮在台上坐了一会儿,低下头去在纸上写写划划,专心致志,时不时还点一点头。
比赛结束,双方队员都还坐在台上,主持人通知大家评委正在统计分数,现场观众可以趁这段时间对台上的辩手提问。
“要是这会儿队员能离场休息就好了。”许芸芸把两只手交叠在一起,向前伸了伸胳膊,“省得那么麻烦。”
蓝森赞同地点了点头,他的心情稍微放松了一些,就又把视线投在连恰身上,见她仍然在纸上写写划划,一会儿拿着写好的东西给旁边的队友看,然后那个队友瞬间笑得前仰后合。
蓝森很想举手问问连恰写了些什么。
“我想对反方二辩提问。”靠前排传来这样的声音。
反方二辩是连恰的席位,她被点名后立刻站起身,稍微整整衣服,很安静地等待对方的问题。
“请问反方二辩。”提问的是个男生,说话瓮声瓮气的,“如果有一个男生非常非常喜欢你,在这里诚挚地向你表白,你会答应他吗?”
问题一出,整个报告厅先是一静,接着就被一大片惊叹声淹没了。
连恰愣愣地站着,一副完全没搞清楚状况的样子,显然是被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弄晕了,不过她只愣了两秒钟,就迅速地回过神来,拿起一旁的话筒准备回答问题。
但还没等到第一轮惊叹和起哄声降下去,一手捧着花一手拿着话筒走上台的乔宇飞,就把尖叫声抬得更高了。
乔宇飞径直走到连恰面前,连恰直接向后退了一小步,紧紧地抿起了嘴。
“连恰,我真的很喜欢你,特意选在这个时候告诉你,是因为我要让你知道,我喜欢你,是坦坦荡荡的,任何时候,我都能毫不犹豫地对你表白。你不要逃避了,答应我,做我女朋友吧,我会让你每天都很开心的。”
乔宇飞的声音通过话筒,无比清晰地传了出来,甚至为他赢得了不少掌声。
“我去!比赛还没结束呢他就!”许芸芸拍桌子站起身,但周围的人已经沉浸在了看热闹起哄的氛围中,她的举动反倒不怎么显眼了。
并且由于大家都在看热闹,没什么人注意周遭,她一时间居然没办法从观众席里挤出去。
不知道是谁带的头,全场的观众都逐渐拍起了巴掌,伴随着有节奏的“在一起!”“在一起!”的催促声。
这种喜闻乐见的气氛几乎是一瞬间笼罩了全场,似乎所有人都兴高采烈地认为他们天生一对。
连恰攥紧了手。
“乔宇飞你人渣!!!!!”许芸芸用足了最大的力气去喊,可惜也被淹没了,她急得咬牙,把花束往蓝森怀里一塞,拿出一股开天辟地似的气势拼命往外挤。
蓝森捧着花束,半低着头,闭上了眼睛。
几秒后,整间报告厅忽然陷入一团黑暗。
起哄声立刻就被打乱了,到处都有人在问是不是停电了。
连恰的眼睛一时间适应不了突如其来的黑暗,就在她使劲儿眨了一下眼睛,想努力看清楚怎么回事的时候,她的右手手腕突然被另一只手抓住了。
“我们走吧。”耳边有个声音响了起来。
偏低,略带磁性,却又很柔和,几乎有点小心翼翼的语气。
没听过多少次的,却绝对不会认错的声音。
报告厅的灯始终亮不起来,有不少人开了手机打开手电筒,才发现被表白的女生早就不知道哪里去了。
半黑半亮的报告厅里,忽然就有一个愤怒的女声吼了起来:“表白的这个男生脚踏三条船啊!其中两个被他弄得差点自杀他还在这里哄骗小学妹!我替天行道先打死他!!!”
透过连恰留在辩论席上的话筒,被放大了无数倍,震得所有人耳膜发疼。
“女神加油!我帮你打!”来自同席三辩位的迷弟。
报告厅外,连恰已经反客为主,拽着蓝森在学校里左绕右绕,跑到图书馆后面临着湖的一块小花园里,才停下脚步松了口气。
撑着膝盖喘了一会儿气,连恰的呼吸终于正常了:“谢谢,蓝森先生……灯是你弄灭的吧?”
蓝森点了点头,情急之下他来不及想得很精细,但看看周围的大楼灯光依旧,他的心也终于放下了——这次没造成大规模停电事故。
“啊不管了不管了……”连恰摆摆手,摇摇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抱着膝盖蹲下身去,“等会儿再给芸芸打电话吧,虽然对不起她……现在不想说话,没有力气了。”
蓝森默默地跟着蹲下身去,偏了偏头,小心地去看连恰,但连恰的脸上很干净,没有像他以为的那样会掉眼泪。
“嗯?”连恰转回头,看见和自己蹲得姿势一模一样的蓝森,忽然就笑出了声,“怎么啦?”
她在心里觉得这么穿着连帽衫又蹲下的蓝森很像一个大蘑菇,不过她不打算说出来。
蓝森被问得卡了壳,他想了想,把手里的花束递了过去。
那束香水百合是许芸芸塞到他手里的,结果他居然就这么一路抱着都没松手,花被挤得有点蔫了,但香味还很浓郁。
“……哎?这个送我吗?”
蓝森点头,把花塞到连恰怀里。
他的便签纸和钢笔都落在报告厅桌子上了,暂时没办法写字。
“谢、谢谢……”连恰捧着花,有点手足无措地道了谢,她不太习惯收到花束一类的礼物,觉得挺高兴的,又不知道除了谢谢还能说什么。
两个蹲着的人之间陷入了一种奇异的沉默中。
连恰正在想该说点什么缓解一下沉默尴尬症,余光却看到蓝森拿出了手机,专心致志地盯着手机屏幕,不搭理她了。
她微妙地松了口气,又有点微妙的失落,于是把注意力转回花上,拨了拨软乎乎的花瓣,觉得花很香,拿回宿舍还能养一阵子,这么的又陷入了神游。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手机“叮咚”一声响了。
连恰以为是许芸芸发微信找她,急忙从裙子兜里掏出手机。
划开一看,却是蓝森。
[我不懂辩论,但我认为这场比赛你打得很好,我看见你对面另一个队伍的人快要被你打哭了,他没有你厉害。我看比赛的时候,周围的人都在很认真地听你说话,你说的话很吸引人,虽然我的思维有时候跟不上,但我愿意听。
很抱歉,花束被挤歪了,本来应该在比赛结束的时候送给你的。
还有很抱歉,我们本来想阻止乔宇飞的,可是没来得及。
最后还是很抱歉,我之前知道他要和你表白,我不知道你不喜欢他,我也不知道他那么讨人厌,所以我没有告诉你这件事,我应该早点告诉你。
别难过了,都是别人的错,和你无关。]
这些字满满当当地挤在屏幕里。
连恰看得很慢,一个字一个字读过去,来回读了两遍。
她转过头,想和蓝森说点什么,却在看到蓝森的一瞬间失语了。
因为蓝森正看着她,很专注地,不是面无表情的,眼里带着一点担忧,眸子像蓝宝石一样剔透漂亮。
她又盯着看入迷了,她很清楚。
蓝森觉得自己毫无头绪——他不擅长安慰人,真的不擅长,所以他一直不知道连恰看了他发过去的信息会有什么反应。
结果对方这种呆呆地直盯着他的脸看的反应,让他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无计可施,蓝森别开眼,抬手拍了拍连恰的脑袋。
连恰盯着他看的目光自带高温,他觉得他有点经受不住。他把这理解为对方确实很难过,以至于那种让胸口紧缩起来的疼痛传染给他了,而轻轻拍拍脑袋,似乎是安慰方式的一种,他没什么可做的,试试看聊胜于无。
“你别生气,你别难过,你很好。”蓝森轻轻地说。
他说不了更复杂的话,这让他有些沮丧。
连恰沉默了一会儿。
“蓝森先生也很好啦,真的。”她轻快地开口了,声音里染着一点水汽,“所以用不着道歉的,那不是你的错。”
“……”
“我就是觉得有点可惜……”连恰笑了笑,“……那个蛋糕肯定很好吃啊。”
这太简单了。蓝森想。
于是他的心情也跟着变得轻快起来。
“好啦,我该回去了,结果应该出来了。”连恰抱着花束站起身,拍拍裙子上的褶皱,“蓝森先生,你要和我一起回去吗?”
蓝森点了点头。
“真的谢谢,要是我一个人的话,心情还会这么低落很久的,我神经可脆弱啦。”
蓝森不赞同这个结论,摇了摇头。
他把连恰送回了恢复明亮的报告厅——里面之前险些发生的斗殴事件已经被评委和教授们制止——现在评委们正在宣布结果,教授们看起来刚刚发表了一场怒气满点的训话,所有人都相当安静。
于是他没进门,靠在后门口安安静静地看着。
结果怎么样,输还是赢,他不是很在乎。
但能看着连恰捧着花,笑容满面地站在台上。
——他觉得这就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