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过后,永乐殿居然极少见地没有加班。管事的太监说,皇帝一早推说今日身上不好,就让众人先散了。
本朝皇帝脾气怪诞是人人皆知的,但是除了爱打大臣板子,他的勤政也是同样出名。平日里,一年到头除了过年时休息一天,自己生日休息一天,再无其他假期。
自从朝廷开始修书以来,皇帝天天晚饭后都要至少再加两个时辰审阅书稿。大老板都不走,底下打工的自然更不好意思先走,于是每天加班就成了固定的日常。而且皇帝从来没有不良嗜好,也不沉迷后宫,早睡早起作息时间规律,因此极少生病,从来没有因为身体不适而辍朝或是病假的。
下午见皇上还是好好的,晚上便有太监来通知可以散了,众人虽是满腹狐疑,也只得纷纷散去了。
雪河把四哥送走之后,回来就发现永乐殿上空空如也,突然之间就半个人影都不见,竟还有些不适应。
难不成,是自己话说得重了,覃柏又闹脾气了?这个人,怂归怂,小心眼还挺记仇的。
雪河扁扁嘴,倒也没往心里去。下午的点心吃多了,这会儿还有点发撑,她就没先回自己屋,一个人倒背着双手在无人的永乐殿上溜达起来。
大殿正中的最前排是主编官的桌子,案头整整齐齐码放的书稿堆得如小山一般。不禁又叫人想起那恼人的糟老头子,目前这是她最大的障碍,而覃柏又坚决不愿意去找皇后另开书院,总得先想个什么法子过了眼前的难关才是。
但是思来想去,还是只有找皇后这一条路,就卡在这了。
雪河轻轻叹了口气,索性不去想了。她站在皇帝的书案前,书本是翻开的,面前的书稿空白处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朱批,但显然最后一行并没有写完——居然连一句话都没写完就走了?这可不太像是覃柏的性格。
他这个人向来死板,做事追求完美,哪怕遇着再着急的事也不会只写了半句话就扔下笔走人,何况现在哪有比修书更重要的事呢?
案上搁着半盏残茶,已经见底了,却没人收拾。
张麻子做了一辈子内侍官,伺候王爷可说是尽心尽力。平时端茶倒水的事从来不须吩咐,皇上案头的茶杯永远都是温热且添满的。
“阿翁?”
心里隐隐觉得奇怪,雪河随口唤了一声,大殿上却静悄悄地无人应她。
难不成真的病了?不对,若是皇上身体抱恙,那这会儿御医肯定跟走马灯一样往永乐殿来了,怎么可能这么清静?
一低头,见黄铜的炭炉就在脚边不远处,竟是一点热气也没了。雪河弯下腰,打开盖子一瞧,炭早就烧没了,竟然也没人来添?皇上向来性格古怪,难伺候是出了名的,这殿上的小太监个个聪明伶俐,岂有一个敢在眼皮底下偷懒的?这不摆明了讨打么?
不对劲。
雪河突然之间就警觉起来,又接连唤了几声“来人”,皆是无人应答。永乐殿上灯火通明,却是一片死寂,说不出的诡异。
未免太过安静了。
现在还没到宫门落锁的时辰,永乐殿周围巡逻的侍卫每半个时辰换一次班,但是从方才出去送四哥直到现在,至少多半个时辰了,竟也没听到有人巡逻换岗。
雪河猛然意识到了什么,立刻快步朝皇上休息的内室走去。
“皇上!”
一连经过三四道门,全是虚掩着。哪怕皇帝不在永乐殿上,这内室也一直有小太监值守的,如今居然连半个人影也没有?!
雪河的心突然就揪了起来,明显嗅到了阴谋的味道:今天跟覃柏绊嘴,他心里不爽,见了骏猊很可能便要拿他撒气;骏猊知道我在宫里,四哥来瞧我也在永乐殿上,说不定就会有所松懈,赌气躲出去也是极有可能的!
覃柏平时得罪的大臣也忒多,万一有朝臣买通宦官欲行不轨之事,在历朝历代的皇宫大内也都不算新鲜!
——叫你平时作死,这回报应来了吧?万一阴沟里翻船,叫你们哭都来不及!
雪河心里着急,脚下不防被狠狠一绊、险些摔倒。低头一看,竟是张麻子!
“阿翁!”
雪河大惊失色,蹲下身探向他的颈间,脉搏微弱,但未见外伤,大概只是昏过去了。心里稍稍一宽,雪河朝左右一看,果然内室的明黄色幔帐底下露出一双绣着龙纹的靴子,雪河的心再次揪了起来,慌忙弃了老内监,匆匆几步来到内室。
只见茶盅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覃柏仰面朝天地倒在一旁,双目紧闭,也不知是死是活。
“覃柏!覃柏!”
雪河吓得大叫,也顾不得别的,立刻上前抱起他,拍打他的脸颊:“你怎么了?!醒醒啊!覃柏!覃柏!”
雪河心里狂跳不止,早已是方寸大乱。一时间又慌又怕,脑子一片混沌无法思考,直急得两行眼泪就淌了下来,边哭边使劲地摇晃他,嘴里胡乱喊着他的名字。
然而抱着他叫了半晌,他也不应,雪河慢慢缓过神来,猛然打了个激灵,简直都被自己给惊着了——天哪,这还是我吗?现在是哭的时候么?
她这才注意到他的身体尚暖,外表看并无明显伤处,口鼻也未见异常。雪河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自语道:
“莫慌莫慌,冷静……”
又缓了片刻,她这才用手背抹了抹脸上的泪痕,猛然注意到地上那只砸碎了的盅子——那不是这屋里的东西,虽然是宫里的样式,但桌上的四只茶杯好好的,这个显然是外头带进来的。
联想到皇帝书案上的异常以及眼前的种种,极有可能是宫里的太监做的——下毒?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雪河的目光立刻再次回到他的脸上。见他脸颊上似乎还留有淡红色的指印,她伸手比了比,应该是有人为了强迫他张嘴、用力捏他嘴巴时留下的痕迹。而且应该就在刚才,那指印看起来还很新鲜。
手上力气这么大,下手这么狠——应该男人,或者是太监。
想到这里,她俯下身在他唇边轻嗅,确实有不寻常的气味,心里已是十分肯定:这是场有预谋的下毒。
托煮屎师父的福,天下有毒的东西她几乎都见过也尝过,凡间能毒死人的东西她都认得。但残留的味道太浅了,什么也闻不出来。雪河心里一急,索性直接用双唇吻了上去,大胆地直接用舌尖去探查他唇齿间可能残留的毒物味道。
所幸,那味道并不是什么希罕的剧毒,只是蒙汗药一类的寻常之物,而且剂量十分有限。对方似乎只是为了迷晕他?
知道他性命无忧,雪河这才松了口气,稍稍放下心来。再次抬头打量这屋里的陈设,跟十年前几乎没有分别。各种陈设物件都一如记忆中的样子,就连梳妆台上的钗环首饰,也都仍是她习惯的摆放方式,就好像她随时会回来一样。
雪河心里莫名涌起一股暖意:原来他从来不曾忘记我,正相反,他将我的一切都摆在心里最重要的位置上。
甚至于,剪成小兔形状的那张符纸,也压在木梳下面。看来椒图走的时候,竟然把这些东西也留给他了。
——等等,若是一切都如以前一样,那我保养皮囊用的尸油膏子应该也在妆奁匣子里!
想到这,雪河轻轻把他放平,起身打开匣子翻找起来。果然,解毒用的醒神丹也还在!
她本人虽是百毒不侵,但是师父让她随身带的这些东西没有一样不是剧毒。为了防止伤及无辜,解药便是一直与毒药放在一起的。
雪河一阵欣喜,赶忙将那小瓶打开,放在他的鼻下晃了晃。不一会儿,他果然缓缓地醒转过来。
一张开眼,便看到她满是焦急的脸,面颊上还是湿湿的,长睫上挂着泪珠,鼻子也是红红的。
“……你哭了?”
“你吓死我了!”
雪河也未加掩饰,嗔了一句,便伸展双臂将他抱在怀里:“你这蠢货,若是离了我,可怎么办才好?”
“所以,你就别再离开我了吧!”
两人才刚刚定下神来,窗外忽地便闪过一个鬼魅般的人影。
雪河如同一只警觉的兔子,立刻用手掩住他的口鼻,示意他不要出声。
对方没有选择毒杀,应该是因为骏猊管得甚严,凶器和毒物都不好弄进宫来;没有用绳子或者别的什么东西行凶,可能是因为时间来不及,亦或是怕被人发现?再或者,凶手是个新手?
地上那只跌碎的茶盅,大概就是因为惊慌吧?
雪河看着尚不明状况的覃柏,心里一阵冷笑:你也就是运气好遇到个外行,倘或对手有骏猊他们一半专业,你这会儿恐怕早就凉了!
“骏猊呢?他去哪了?”
突然想到这个严重的问题,雪河低声问道。
“额,方才跟他绊了几句嘴,打发他出宫了。”
“……你可真行。”
果然是自作孽不可活!你早晚得死在自己挖的坑里!
正在说话间,忽见窗外人影接连有晃动,随即就见有什么东西被泼洒到窗棂上。
麻的,是油!
雪河猛然间就明白了:他们使用的这种蒙汉药配方简单,虽然药效十分有限,但是不需要违禁药品就可以做出来,大概就是在宫里自制的;然后故意纵火,制造一起看似疏忽引起的火灾,那么皇帝被烧死在宫里也就合情合理了!将来就算事情败露,也难以查出痕迹!
骏猊不在,宫内的侍卫也不知道跟此事是否有勾结?
“这,……这是有人意欲行刺吗?”
覃柏显然也看到了窗上明晃晃的油,一脸迷茫地问。
“恭喜你答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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