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阳城内,那条不知名的小巷里,住着个不知名的老人,老人腿脚不利索,只能拄着根拐杖侧身挪步子。
老人打扮与其他同龄人并无不同,穿一身黑色衣衫,戴一顶黑色帽子,行将就木的老人大多是这身着装,毕竟黑色衣衫帽子比较容易捂热身子骨。
老人是这条巷子里唯一的读书人,平时谁家有红白喜事的时候,都会让老人帮忙写对联、挂礼单。
老人爱说话,也十分会说话,巷里人来了客人后经常请老人去陪客,老人也十分上道,桌上荤菜素菜该夹几筷子就夹几筷子,只有少吃的规矩,没有多吃的时候。
近来巷子里有几个汉子挣了钱,除了置办屋子和家伙什,还会给家里老父母买两身衣裳,媳妇也没落下,都有闲钱买胭脂水粉了,家里那些以前只会在巷子里疯跑玩尿泥的稚童也跟着老人读书写字,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才想着给孩子读书,他们那些没读过书的苦力在外面肯定也吃了不少没读书的亏。
老人对七八个孩子的学业并不十分上心,倒不是因为孩子们家里没给钱,而是人老了之后觉得孩子实在是太吵,晚上下学后孩子们回家了,老人耳朵里孩子们的声音依然在嗡嗡作响。
老人看管小院子的桂花树,比老财主看管自己新纳的小妾还勤紧。
不过一个是对床笫之事有心无力的老财主,一个是春意洋溢的小妾,老人完全看管不过来。
不知名老人老眼昏花瞌睡多,躺在躺椅上晒着太阳能睡一下午,桂树也实在是长得太好了些,前几日刚被春闱讨喜的书生摘去了几枝。
老人深深地自责的同时,也下了狠心,老人天天搬个躺椅在桂树下躺着晒太阳,时不时喝一口提神醒脑的浓茶保证自己不会打瞌睡,拐杖也放在旁边触手可及的地方,只要有人敢动他的桂树,他就卖力挥一棒让那些书生骨头断两根长长教训。
傍晚夕阳斜照,睡了一天一夜的陂足老道拉着桂树枝桠下了树,衣衫稍有褴褛的他拍着打哈欠的嘴巴问道:“这是你布的局?”
醒着熬了一天的老人不说话,也不看清静,就那么枯坐着。
清静自顾自倒茶,只有小半碗,喝了之后到口不到肚,没能喝舒坦的老道启开白色茶壶盖子,抓了把泡熟的茶渣放在嘴里嚼着。
不知名老人提着拐杖准备打老道的手臂,又担心失手把茶壶打烂了,只能把拐杖放下双手拄着,笑道:“你还是没能改掉吃茶渣的臭毛病。”
清静自顾自将口中茶渣咽下,一屁股坐在躺椅上自顾自说道:“比以前厉害多了,在平山郡杀太子后,皇帝莫名其妙地冒出个私生子来。双峰对双峰,江湖盛事,还真要应了老秃驴的胡言啊。旨意要迟重锋入京做太子妃,东宫无主了还选个屁太子妃,无非是想让身无龙运的私生子汲取小妮子身上那份与汝阳城龙气相得益彰的气运,以后继承大统自然顺理成章,无人诟病。王音一辈子算是活到了狗身上了,好一条忠心的狗啊,自己外孙女也下得去手。鹤壁剑宗,苌楚宫,穹庐书院,白马书院等好些势力都卷了进来,九郡暗流涌动,真是一盘大棋哟!你也不怕在局里淹死咯?”
刚才老道挤在躺椅上的时候不知名老人让了半边屁股,现在的老人需要双腿帮忙使力才能坐稳在躺椅上,他往老道屁股位子挤了挤,老道寸土未让,老人只得拄着拐杖起身,晒了一天太阳的他将拐杖夹在胯上,慢吞吞地拉拢衣衫,眯着眼睛看了看天边的夕阳,感慨道:“人老了,太阳还在山头就觉得身子骨有些冷。”
看着老书生不说话,老道清静急道:“老头,问你话呢?”
老书生一手扶着躺椅,一手拄着拐杖桀笑道:“确实是老头问我话,你说你比我大了多少岁,还不死啊?”
清静一脸傲然,起身笑道:“不多不多,也就那么点,这不等着先给你送行后贫道也就飞升了。”
重新坐回躺椅并且也打算寸土不让的老书生不确信地问道:“飞升?”
老道不计较躺椅的得失,轻嗯了一声。
老书生一脸的不信。
清静回头看了书生的表情后忍不住说道:“你什么表情啊,不飞升贫道活一百五十年干嘛?”
老书生躺在躺椅上,侧身将拐杖抱在怀里后有节奏地摇着躺椅,悠哉游哉道:“我以为你只是单纯的不想死罢了。”
清静哈哈大笑,附和道:“听起来好像是这么个道理。”
不知名老人躺在椅子上一边摇晃着椅子一边哼起了沙哑的小曲。
清静陂脚来回踱了两步,忍不住问道:“真是你布的局?”
老人一脸自傲道:“不是,是我弟子布的,怎样,堪称国手了吧?”
人老了之后有儿女的就开始比儿女,他们无儿无女的,就比徒弟,看着自己徒弟成器,老书生有荣与焉。
老人望着哑口无言的清静,爽朗笑道:“我这个弟子啊,比你那个强太多了。其实你也不用妄自菲薄,我徒弟也就安排些小虾米去杀他,命不该绝不是因为有贵人相助,而是我们对他根本不上心,或者说不在乎。”
清静又从茶壶里抓了把茶叶放嘴里嚼着咽下,“你的嘴巴一如既往地毒。”
老人扭头望着清静,轻笑道:“我一直在想,如果是我这个毒士终结了你们家的大夏王朝,咱们还能不能成为朋友。”
清静看着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犹如百年前他看着大夏的那抹余辉,不同的是那时候心冷,现在身冷。
老道想起了那个不爱上朝的老爹,想起了那个当上太后以后喜欢挨个儿子女儿家串门的娘,想起了想成仙想疯了的哥哥,想起了成为胯下玩物的嫂嫂,想起了一个个被戳死在汝阳城各个角落的叔伯、兄弟姐妹、侄儿侄女……
老道在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消失之后才回神,他转头一看,老书生已经将躺椅收进了屋子里,此时双手拄着拐杖与他并排而立,不同的是老人看夕阳余晖,老道看着毒士老人。
想通了一切的清静一拍老人肩膀,轻笑道:“你这收了个好弟子,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我呢,收了个不好不坏的弟子,死嘛,肯定不能闭眼,只好退而求其次,飞升做天上神仙去。”
在玄空山常年干活的清静出手不知轻重,被拍了生疼的老人耸肩缓解疼痛,问道:“真的?”
清静伸手拍老人的头顶,头没拍疼但帽子被拍落了,露出了老人没几根白发的光头,失手的清静哑然笑,将落地的帽子捡起扣在老人头上,轻声道:“假的。”
听老道说是假的,老书生哈哈大笑,“你也会死我就放心了,毕竟大家都变成鬼才公平。”
清静嘟囔道:“你会死是真的,我是死还是飞升最后才知晓,既然能比你多活那么多年,自然还要比你多活几年。”
清静内心感叹自己确实老了,好些事差点就忘记问了。
刚才老人夸了他弟子大半天,老道还不知道老人的弟子是谁呢,既然故交收了弟子,那他也要颇为“照顾”一下才是,好奇地问道:“你那弟子是谁啊?”
玩了一辈子心计的老书生一听了这话,就知道这牛鼻子没安好心,摆手道:“不说,说了他小命难保。”
老道耸了耸肩道:“不说我也知道,李仕鱼嘛。”
老书生有些好奇,这牛鼻子怎么会知道这事,笑道:“这后生聪明归聪明,布局不怎么样,出手太小气,没有国手风姿,以前想过收他后好好教授老夫这一身绝学,可这后生名声太大,根本不适合做这个,我在国子监另找了个好的。”
说着弟子的事,老书生一脸欣慰。
听到老人说他徒弟在国子监,清静作势道:“那我就杀了整个国子监的监生。”
老书生不慌不忙地提醒道:“身为道家真人你不怕惹了因果后飞升不得是小,折了道家气运你赔得起?”
清静抱拳道:“多谢提醒!”
老人一提起清静内心十分火冒,询问道:“身为方外之人,你不是快飞升了,人间事与你何干?”
老书生心想道家人就是奇怪,年轻时见他也是这样,天天说着忙凿石头,可又天天往山下跑,当然那是他年轻的时候,不是清静年轻的时候。
清静笑道:“人间贫道也得争一争啊,你看清辉那牛鼻子。”
老书生补刀道:“你也是牛鼻子。”
清静自顾自说道:“别打岔,黄翎收的那孩子是个好苗子。”
老人有些跟不上清静的节奏,问道:“刚才才说了清辉,怎么又变成说黄翎了,清辉我也不会了,你说说黄翎的徒弟有多好吧?”
在玄空山上凿了两甲子石头的老道不知道怎么去形容,他知道那孩子很好,可他不知道怎么去说,憋了大半天后才说道:“那黄翎收那个孩子,也是好苗子,五百年一出的那种。”
清静说到了五百年一出之人,老书生马上想到了他以前看的那些宫廷密档,乘机调侃道:“好像你曾经也是五百年一出的吧,怎么就只在玄空山上凿石头了?”
陂足老道打哈哈道:“旧事不提也罢,旧事不提也罢。”
老书生转身拄着拐杖侧着挪步子,小步小步地靠近屋门,屋檐上的瓦片被春风吹得松动,摇摇欲坠,老人举着拐杖想推一推,没能够到瓦片。
清静陂脚跺着步子靠近老人,跳起身将瓦片紧紧地塞进了瓦缝里,得瑟地点点头。
老书生哭笑不得,酸道:“你再不找个徒弟的话,玄空山可能真的就要改名空玄山了。”
清静吹胡子瞪眼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我道家兴盛该有这个数。”
说完之后清静才慌忙地伸出五个指头。
老书生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地挪着步子靠近桂树下,笑道:“五百年啊,太长了,中间说不定会有几个变数,兴有理由千千万,败却只需一个理由罢了。”
清静满不在乎。
老书生将拐杖塞进桂树枝桠里,轻笑道:“说说黄翎那传人吧,我听听是如何的了不得,看看以后跳不跳得出我弟子的布局。”
清静取下拐杖后仔细端详着,自语道:“他那传人叫韩豆儿,才十多岁。”
老书生笑道:“这些不重要,你那时都三十多岁了。”
老书生就嫌弃他这个,每次说话都找不到重点。
清静眼神无限柔情,肯定又忘了自己现在是方外之人,柔声道:“那时候贫道都三十多岁了,本王的妃子可是顶尖的美人儿。”
老书生问了一个自己多年前就很想问但没问,那时候也不适合问的问题,“说实话,刚去玄空山时想不想媳妇?”
清静老道无奈道:“想啊,怎么不想,刚去飒露山得时候就特别想念了,毕竟什么都经历过。”
老书生抢过拐杖接着问道:“是不是差点破了道心?”
清静抬眼望着老书生,笑问道:“你怎么知晓?”
老人指指自己的心,又指了指脑门。
老道揩了揩手上刚才塞瓦片留下的灰尘,无奈道:“跟你说话真没意思。”
老人笑道:“你说岔了还不自知。”
老道回归正传道:“你说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身上没有半点气运奇不奇怪?”
老书生答道:“还行。”
清静轻声咆哮道:“说句‘奇怪’会死啊?”
老书生再次将拐杖塞进桂树枝桠里,笑道:“会不会死我不知,我知我不想那么说。”
陂足的清静拉正衣襟道:“老道掐指一算。”
清静本想卖弄自己的本事,不曾想老书生一句话让他差点气死。
老书生不经意地问道:“去了多少天的道行?”
老道随口答道:“六十年。”
老书生一脸的幸灾乐祸,快意之致,哈哈大笑道:“一下子去了这么多年道行,你不是才修道两甲子,心不心疼?”
清静一脸肉疼道:“心疼啊,这一世飞升无望了。”
清静幡然醒悟,食指遥指着老书生说道:“你他娘的套贫道话呢!”
老书生爽朗地哈哈大笑,说道:“醒悟过来了?”
清静笑道:“跟你说话真没意思。”
老书生说道:“你已经是第二次说了。还是接着说让你泄了六十年道行的小道童吧。”
清静今日心情实在是不好,懒散道:“他上山前封正了一条化蟒的小蛇儿,五雷轰顶拍散了如飒露山般粗的气运,留下了香签般的自身气运,这还不算,自身气运也日渐消散了,上了飒露山后竟然一丝也没有剩下。”
老书生说了个猜测,“应该是某个大帝转世。”
老道轻笑道:“雷劫时像是知晓了前世,狂语说道:‘我韩豆儿,扛天道,覆灭天道,抗天劫,斜睨天劫。前世我姓甚名谁,不顾。后世我将是何人,不管。我修道了,不是这天的天道,不是这地的地道,也不是这芸芸众生的人道,我修我的道。这道不求超脱生死,只求俯身看苍生,飞剑指乾坤。甲子,乙丑,丙寅,丁卯……六十甲子念完,天劫威压已经不存在了。”
老书生笑道:“六十甲子有这神力,这倒奇了。”
清静表示自己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老书生说道:“你确实该再找个弟子,否则这玄空山更不更名我不知道,南方的香火慢慢地肯定会比你们山头旺些,你那个徒弟到底哪里不好,你个老小子眼神昏聩看走眼了?”
清静笑道:“眼拙不至于,他有他的道,老道管不着。”
老书生好奇问道:“南北两山相隔万里,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清静笑道:“你猜。”
老书生有些担忧道:“你不会也看到我学生了吧?”
“不敢,这世道变了,万一再泄我六十年道行可怎么办”说着这个,老道就有些想骂娘,这什么破世道啊?随便出一个人来,他两甲子的修行好像不值钱似的,看一眼就散了一半。
老书生提议道:“那就别算了,再找个徒弟,凿石头也有个伴。”
清静点头附和道:“是这么个理。”
清静说完之后作势离去,气呼呼地说道:“‘风赴千山山山翠,铃音万竹竹竹声’怎么就不好了?听人说风铃山就用了‘风赴千山,铃音万竹’作了个没横批的联子,贫道很是不爽,准备去掰扯掰扯道理。
老书生落井下石道:“俗是俗了点。”
老书生没有拿放在桂树枝桠间的拐杖,开始挪步朝屋门走去,清静陂脚朝巷道上走去,两个腿脚不利索的老人背道而行,谁都不回头。
清静走远之后。
老书生又将躺椅拖出放在桂树下,老人看着桂树,心里想着什么时候李仕鱼那小子会送新丰酒来,有了念想后一个人的日子也不算太难熬。
……
……
国子监学堂内,同一制式的青色衣冠让外人分不清这些学子谁是谁,好些都在小湖边抱着书念,没带书的另类只有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国子监监生李仕鱼。
湖边好多蚂蚁,李仕鱼抱手蹲着看蚂蚁来来往往地搜寻着食物,拿了颗搓了满是汗渍的糖果放在地上,蚂蚁触了触糖果,往蚂蚁窝里去了。
书生眯了会儿眼睛,好多蚂蚁往这赶来,书生拿了糖果搓在线头绑有石子的线条上,把线条垂到水里,在先前位置找不到糖果的蚂蚁一路地嗅着食物味道上了那线条上。
书生在那等啊等啊,太阳落山了好一会儿,书生才抖抖爬满蚂蚁的线条,水里满是逃命的蚂蚁。
远处跑来的小书童叫道:“公子,吃饭了,菜都凉了。”
书生也不看那书童,随意回道:“知道了,我马上就来。”
书生一圈一圈地甩着挂了石子的线条,哼着戏文离去。明天该给老头送酒了,这回要少送一坛,喝多了酒后看不看得住那桂树他不在意,他担心的是一辈子活在拨云诡谲的算计中的老头,哪天没了念想就嗝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