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女用乌木托盘端上描金茶盏和几样点心,宇文昊天随手拿起一块佛手酥放入口中咀嚼,瞥向身旁巧笑的仝氏,徐徐说:“皇后有何好主意,但说无妨。”
“年前旭王入宫那次,晔儿偶然提起凌峰胥将军十分中意慕柔,不惜苦等多年。过了年慕柔十七岁已到婚嫁之龄,凌将军的年纪更是不能再等。陛下向来厚待臣子,凌家几代英勇忠烈,依臣妾之见倘若陛下命凌将军尚公主,既能让凌家心怀感念忠贞不二,慕柔觅此驸马得了好归宿,慰藉辰贵妃妹妹在天之灵。不正是喜上加喜一举多得的好事么?”仝氏边说边小心观察皇帝的神色,见他笑容微顿,不禁暗自一喜。
那日宇文晔言及此事时,皇帝明明满意凌峰胥为驸马,但是神色无奈踌躇隐有不快,可想而知宇文慕柔心中是不愿意的。
“那日之后朕曾私下召见凌峰胥,他确实对慕柔心存倾慕之情,不过民间尚且不提倡盲婚哑嫁,公主婚嫁更应慎重,改日朕闲下来问过慕柔的意思再行定夺。”宇文昊天浓眉不留痕迹地皱了一下,又补充道,“想不到皇后心里记挂慕柔的婚事,朕心甚慰。”
依旧是推脱言辞,仝氏在心底冷哼,强压下心头的讽刺。唇角扬起适宜的弧度,她照旧端起那副贤妻良母的模样:“臣妾膝下的清霞还未及笄,离出嫁尚早。宫中嫔妃姐妹所出的子嗣同样是臣妾的孩子,臣妾理应一视同仁为皇子公主们的婚事多费些心。说来除了大皇子府育有一位熙雅小郡主,陛下至今还未有皇孙。”说完,她暗中给品儿递去眼色,品儿会意悄然退去。
此时宇文昊天的目光恰好停留在宇文晔身上,闻言不禁半开玩笑说:“朕没有皇孙,该是被太子拖累!他不肯早娶,一来二去连累老三也无法娶妻生子。”
仝氏脸上的笑容减了几分,不为皇帝这句玩话,而是为着方才宇文晔坚定不移要纳白沐莞的决绝。
从始至终沉默不语的宇文晔少不得引来皇帝注意,虽知太子平日沉着稳重且冷傲少言,但不至于沉默寡言至此。只见他安静坐于下首,神情凝重像是在极力克制某种情绪,眼神冷冰冰不带一丝感情,薄唇更是紧紧抿着,宛如一尊雕塑。
大过年又逢喜得幼子的宇文昊天看着他嫌扫兴,忽而抬高嗓音唤道:“太子?”
“儿臣在,”恍若刚回过神,宇文晔起身拱手问道,“不知父皇有何吩咐?”
宇文昊天轻轻叹了口气:“朕吩咐你早日为皇家开枝散叶,身为储君除了要有治世才能,还需子嗣丰厚,这样方能攘外安内,无人敢轻易动摇国本江山。”
“儿臣谨记父皇教诲。”
宇文晔话音未落,耳畔便闻仝氏细巧婉转的嗓音再度响起:“陛下,昨日臣妾兄长之女仝瑶入宫请安,奈何臣妾忙于料理丽昭仪母子的事,哪里顾得上她。偏偏那孩子心眼实,竟然眼巴巴留在坤宁宫等着臣妾回来,后来天色已晚宫门下钥,臣妾只能把她留在宫里宿一夜。”
仝氏语气平直,薄笑盈面,好似无意间谈起家常话,宇文晔却隐约察觉其中古怪。
宇文昊天微微眯起龙目,顺口道:“承恩公的女儿,朕记得她小时候常随她母亲进宫陪晔儿玩耍。”
“父皇,儿臣幼时除了仝表妹,勇义侯和威远侯家的嫡女也都常入宫。”宇文晔冷不丁接话。
不方便单独提起白沐莞,他只能稍带上威远侯府的姚希琳,如此也不算失礼。
听见他故意说这话,仝氏险些怒气上涌,碍于皇帝在场,只得笑嗔:“你这孩子糊涂了,外面那些臣子之女如何比得上你嫡亲的表妹。”
宇文晔垂下眼帘,不咸不淡地接话:“母后有所不知,儿臣身体欠安,头脑的确昏沉糊涂。”
宇文昊天瞧出他们母子间今儿隐约不对劲,便插话道:“病了就留在东宫歇着,外面天寒地冻,一路走进宫当心再着凉。近来你身子总不见好,年纪轻轻如何使得。”
“陛下说得对,晔儿年轻不懂照顾自己,仅一个太子妃不够,他身边缺几个温柔体贴的人儿平日伺候着起居。”仝氏话里有话。
不待宇文晔出言反驳,已有仝氏的贴身宫女迈着碎步入内启道:“仝小姐来向皇后娘娘请安。”
仝氏笑望着宇文昊天,只见他广袖一挥:“传她进来,朕许久未见承恩公的爱女,如今恐怕也长大了。”
其实并非很久未见,前几日除夕夜仝瑶刚随父母入宫赴宴,只不过宇文昊天是天子,能真正入他龙目的人少之又少,当日他未尝留意仝瑶罢了。
少许功夫,宫女领着一个纤细婀娜的年轻女子莲步而入,随之一阵清雅独特的香风袭来。
来者一袭藕合色丝锻锦边隐花湘竹裙,宽幅银丝腰带上戴着并蒂莲香囊,云鬓半卷,明眸微饧,停住脚步盈盈下拜:“臣女仝瑶拜见陛下,拜见皇后娘娘,拜见太子殿下。”
细细打量片刻,宇文昊天朗声笑起来:“朕早闻承恩公精心养育嫡女,从不轻易示人,藏得比蔡家二女儿有过之而无不及,今日瞧见果真是芙蓉花似的美人。”说罢大手一挥,示意她免礼平身。
仝氏登时来了兴致,娇笑应道:“兄长娇养女儿十几年,今日能担陛下金口玉言一句称赞,也不枉兄长花费心力教养她。”
宇文昊天一双龙目下意识看向宇文晔,又若有所思地问仝瑶:“你今年多大?可有婚配?”
“回陛下,臣女年芳十七,尚未婚配。”言及婚配二字时,仝瑶垂着头双颊羞红,别有一番韵味。
仝氏心知眼下是最好的机会,忙把想了多时的话笑吟吟讲出:“陛下,臣妾有桩私心,外头王公大臣之女再好,心里还是偏袒外甥女。除夕宴与娘家嫂嫂商议了几句,瑶儿自小倾慕晔儿,两人也算青梅竹马的表兄妹,臣妾想做主让瑶儿入东宫做侧妃。”
昨日把仝瑶留下,显然是仝氏故意为之。她原本想着此事由宇文晔主动提出,以青梅竹马表兄妹的名义,皇帝也少几分猜疑。没想到今日皇帝驾临坤宁宫之前,母子俩为了一个白沐莞闹得互不相让。仝氏深知宇文晔的倔强,倘若不是皇帝做主,他绝对不会答应仝瑶入东宫。
至于仝瑶嫁入东宫的好处数不胜数,不仅能让东宫和承恩公府关系更加紧密,扶持仝氏的娘家,还能巩固宇文晔的储君地位,亲上加亲一举两得。
宇文昊天沉吟片刻,慢悠悠感慨:“朕记得当日迎娶太子妃不久,蔡荃便多次上奏意欲将其次女嫁入东宫为侧妃,朕感念蔡荃劳苦功高,不忍其次女居于侧室,故而迟迟没答应。如今皇后也有此心,朕不妨听听太子的意思。毕竟太子已经成家立室,这点小事不必过问朕。”
仝皇后和承恩公府打得如意算盘,宇文昊天怎会不知?所幸仝氏识趣又知道避嫌,先前择选太子妃时她没有挑仝瑶,而是选了才貌更胜一筹的叶诗莹。她憋到今日才提出让仝瑶入东宫,宇文昊天也不会从中作梗刁难。毕竟仝家乃是百年勋贵,承恩公嫡女完全配得上太子侧妃之位。
可是按祖制太子侧妃只能有两人,宇文昊天随口提起蔡荃次女,显然话中有话,等于变相告诉仝氏和宇文晔,他属意蔡丽婉为侧妃,否则大可以直接叫蔡荃打消念头。而另一位侧妃人选,可以是仝氏的外甥女仝瑶,也可以是宇文晔心之所向的白沐莞。话已至此,宇文昊天无非是把这个难题还给宇文晔而已,白沐莞和仝瑶,端看他如何取舍。
“父皇,您知晓儿臣心有所属,屈居妾室已经很委屈她,这侧妃之位儿臣定要为她保留一席之地。”宇文晔浓密的睫毛煽动,遮住眼底的怨怼和不甘,“既然仝表妹钟情于儿臣,不妨封为良娣纳入东宫后院,儿臣养得起她一世。”
仝瑶闻言吃了一惊,她看清了他的轻蔑,不可思议地盯着那张俊美非凡的冷漠容颜,垂于身侧的葱葱玉指下意识握紧嵌入皮肉。她怔在原地出神,直到仝氏的声音轻飘飘传来:“瑶儿,你还不快谢过太子。”
只要宇文晔肯松口允仝瑶入东宫,其余事仝氏不妨徐徐图之。
“谢殿下。”仝瑶定了定心神,恢复如常神色,福下身子朝着宇文晔行一礼,抬眼时她分明又看见他唇畔那抹戏谑。
在天玺朝良娣视为太子贵妾,相当于庶妃。居于太子妃、侧妃之下,能入皇家玉碟,却无需举行婚嫁典仪,更无需圣旨赐婚,挑个吉日入东宫行册封礼便好。
“瑶儿得偿所愿,晔儿身边又添一位知书达理的俏佳人,本宫命礼部挑个好日子,让瑶儿风风光光过门。”仝氏着实沉得住气,依旧笑容满面。仝瑶虽然被封良娣看似委屈,一旦太子登基,那时仝家少不得再出一位皇妃。
“母后不必劳烦礼部,俗话说择日不如撞日,不如明日就让仝良娣入东宫。”说罢,宇文晔似笑非笑,一双黑曜石般闪烁的眸子底下波涛汹涌。
仝氏被他的话哽住,一时竟然下不来台。尤其“仝良娣”三个字从他口中讲出,分明有种不屑讥讽的意味。仝瑶将头深深埋下,脸孔羞恼得通红,掌心被水葱似的指甲抠得几乎血肉模糊。
伺候在旁的高瞻愣是打圆场接过话茬:“明日确实是个大好吉日,殿下神机妙算说得真准。”
殿内气氛凝滞约有一刻钟,宇文昊天端起描金茶盏呷了一口,微微一笑:“皇后这儿的茶真好,甘甜爽口,回味深长。”话虽如此,目光投向了宇文晔,目光中隐隐夹杂一丝赞许。
只要宇文晔答应让仝瑶入东宫,就说明他没被情爱冲昏头脑忘记身份。寻常男子三妻四妾尚可,何况未来的天子呢?
“陛下有所不知,此茶名唤双梅茶,是臣妾的娘家嫂嫂亲手配制。采冬日寒梅和腊梅剔去花蕊,用干净雪水浸泡花瓣,再以雪松针为辅,泡茶的水需是清晨露水。”仝氏忽而话锋一转,“瑶儿也擅长配茶制茶,得她母亲真传,她手艺甚佳。”
宇文昊天放下茶盏,余光又扫了眼面若芙蓉的仝瑶,促狭道:“得此贤良佳人,太子很有福气。”
宇文晔不以为然地应下。
“陛下,算时辰三皇子和六皇子都该入宫请安了。”高瞻在旁提醒道。
宇文昊天点点头:“太子随朕同去昭阳宫,朕正好有事相问。”
此话正中下怀,宇文晔早觉得憋闷极了,忙不迭起身拂袖而去。
几道身影旋即离开,暖阁顿时安静下来,一滴眼泪从仝瑶美丽的脸颊徐徐滑落。
仝氏稍许无奈地叹息,扬手一招:“傻孩子哭什么,快过来坐。”
仝瑶迈着细步走至仝氏跟前,弯下腰伏在她膝头低声抽泣起来:“姑母……”
仝氏伸手轻抚过仝瑶乌黑浓密的秀发,语重心长:“傻孩子,太子良娣已是多少女人爬一辈子也求不到的位置,来日你诞下一儿半女再封侧妃也是实至名归。晔儿是本宫嫡亲的儿子,他洁身自好从不沾花惹草,虽然性子倨傲些,总好过见异思迁喜新厌旧之徒。”
抬起一张哭花妆容的秀脸,仝瑶还在哽咽抽泣:“姑母,名位固然重要,但是我更在乎表哥的心……我害怕他真如外界传言被白沐莞那个妖女迷惑了心智……”
“胡说!”仝氏凤眸一横,厉声呵斥,“晔儿心怀社稷忧国忧民,焉能被一介女流迷惑!往后你进了东宫需时刻谨言慎行,切莫以讹传讹听信谣言。”
仝瑶被吓得顿时坐直身子,目光下垂不敢直视仝氏深藏火焰的凤眸,又赶紧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皇后姑母疼爱她多年,仝瑶从未见过像方才那般疾言厉色的仝氏。
缓和片刻,仝氏拉过眼前年轻女子的素手,淡声道:“罢了,本宫不该迁怒于你。你且放宽心,不必将白沐莞放在眼中,只要有本宫在,她永远不会成为你的威胁。”
“是瑶儿愚昧听信风言风语,姑母莫要气坏身子。”说着,仝瑶面露歉疚之色。
仝氏深觉她懂事乖巧,不禁浮起满意的笑,温声说:“年前宫里置办陈设,本宫记得库里有一对翡翠玲珑鸳鸯宝瓶成色极佳,今日赏给你添妆。”
对于赏赐尽管仝瑶见惯不惊,依旧装作欢喜的模样,甜软的嗓音带着笑意:“瑶儿谢过姑母赏赐,还是姑母最疼我。”她深知未来的路那么长,她想要在东宫立足,必须倚仗仝氏的垂爱。
不知何时悄然离开暖阁的品儿重又走进来,表情平静道:“禀娘娘,归岚殿差点闹起来,和慕公主一气之下赶走了送画像的太监。”
“看来慕柔那丫头心里果真有人呢。”仝氏笑容愈浓问,“陛下知道没?”
品儿回道:“奴婢估摸陛下这会儿刚回到昭阳宫,暂时应该不知道。”
“你赶紧派人去昭阳宫给陛下送口信。”说罢,仝氏迎上仝瑶狐疑不解的眸光,含笑拍了两下她细嫩的手背,“瑶儿,今日午膳留下来陪本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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