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开春后就风调雨顺,麦收时节又是艳阳高照,一连五六天的时间,我们全家四口人起早贪黑,白天晚上连轴转,割麦、拉麦、打场、脱粒、晾晒,一气呵成。人是褪了一层皮,腰也累得快折了,可是,望着西屋两大褶子黄橙橙的新麦,想着明年春天再也不会缺粮了,心里的踏实和舒坦真是难以言表,幸福之情洋溢在每个人的脸上。
七天的时间一溜烟就没了,明天我就该回厂上班了。娘早早地做好了晚饭,为了犒劳大家,不仅凉拌了黄瓜番茄,切了两个自家腌的咸鸭蛋,还特意炒了盘青椒干烤鱼。最后,娘又让妹妹去村口会计“四眼”家开得小卖部,打了半斤散装的“老白干”(山芋酿造的一种苦涩浓烈的烧酒)。自打生产队不行了以后,“四眼”就在村口开了这个小店,他的头脑比别人灵活,以前在队里抠集体的钱,如今开始抠乡邻的钱了。
“开饭啦。”娘疲惫的脸上带着喜悦,欢快地招呼大家赶紧上桌。
“来啦。”爹将旱烟袋别到了腰带上,搓着手走了过来,他如今已经与一个乡村老汉无疑了。
“有什么好吃的?”小妹妹飞奔过来,一下子扑到了桌子上,拿起筷子就朝盘子里戳。
“洗手去,一个大姑娘家的,注意讲究卫生。”我朝小妹妹吼了声,她翻着眼瞥了我一下,双手像爹一样地在裤子上搓了搓。
“洗手去,养成个卫生的好习惯。”我不依不饶,冲着妹妹继续说道。
妹妹在我严厉的目光下,悻悻地站起身来,走到了井台边,使劲地按了几下手压井,等到水流冲出来,赶紧伸过了手去。
“你这是进了城,学会洋毛病啦。”娘看见妹妹噘着嘴,对我埋怨道。
“大平说得对,这不是洋毛病,讲究卫生能防病,今后三平要养成卫生的习惯。”爹瞥了娘一眼,第一次肯定我的观点。
“咱都这么多年不讲究了,也没见到得个什么病吗?”娘在我面前扫了威风,抱怨地小声嘟囔着。
“没见得病,那是小病,等到大病了,你见过哪一个治好了?真是头发长见识短,当初你爹让你上学,你死活不上,什么事都不懂,还好认个死理。”爹有点来气了,挺着脖子教训道。
“好了好了,我头发长见识短,比不上你们爷俩城里人,我不文明不卫生,你们吃我做的饭,也没出什么事吧。”娘看到爹真不高兴了,赶紧息事宁人地扯了火。
一家人围坐在院子里,啃着新麦摊得煎饼,呼呼啦啦地喝着绿豆稀饭,迅速忘掉了争执的不快,个个吃得眉飞色舞,齿颊生香,爹更是把小半斤“老白干”酒喝了个底朝天。
我一边吃一边想,要让小妹妹养成一个好的卫生习惯,不仅要饭前洗手,睡前洗脸洗脚,还要做好个人卫生,好好清洗下身,这是我在厂里干活时,偶尔听几个小丫头私下嘀咕的。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希望她能好好读书,将来不说考上大学,就是考上个中专,也能成为一个文明的城里人。
因为想着事,等我吃完饭,大家早就吃好了。小妹妹吵着要出去玩,娘一边应承着,一边拾掇着碗筷,等忙完了这一切,就领着小妹妹出去串门了。娘生性活络,好热闹,爱显摆,这收麦的一个多星期里,大概有点憋屈坏了,早就想着找人拉呱聊天了。
中午的时候,我在院子里放了两大桶井水,一个下午的大太阳曝晒过来,透着一股暖暖的阳光气息。我栓好了院门,三下五除二脱了个精光,舀起一大瓢温呼呼的水,把自己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彻。抹去了几天的疲惫,换了身干净的衣裤,我四仰八叉地躺在院子里的橼床上,惬意地仰望着西边火烧似的浮云,心里开始琢磨起明天回去的事了。
爹因为喝了酒,双颊酡红地坐在我对面的石磨上,一边吧嗒着手里的旱烟,一边没话找话地跟我拉着呱。不知从什么时候,他已经不再抽纸烟,开始与乡下老汉一样,叼起了长长的旱烟袋。娘私下对我打趣说,你爹这是为了省钱,好给你盖房娶媳妇,我感到这太荒唐可笑,不以为然地跟娘辩解了几句。
“这段时间在厂里干得咋样?”爹将嘴里的烟雾吐成了一个大大的烟圈。
“挺好的。”我不经意地随口说道。
“现在,俺是放下心来了,老刘虽说是个南蛮子,但是人厚道,技术也不赖,比那个傲气的鲁豫强得没个影。”我感到爹大概有点喝多了,开始不自觉地说起醉话来。
“刘师傅是挺好的,可是鲁豫也不赖,对俺不错,教俺技术,护着俺,还借书给俺看。”不知道为了什么,我最听不得爹说师傅不好。
“你懂个啥?他鲁豫是一个少爷坯子,从小养尊处优,是落了难才到了纱厂,迟早是要走得,他骨子里跟俺们就不是一路人。”爹大概一激动,被烟呛了一下,止不住咳嗽了起来。
“他走不走与我有个啥关系?反正我从他身上学到了不少。”我想到了殷红说得要调动回地区的事,心里烦躁地跟爹呛了起来。
“学了个什么?就是读点没有用的闲书?”爹听了我的话十分不悦,但是并没有像以前那样,劈头盖脸地训斥一顿,毕竟在他的眼里,我是真地长大啦。
“读书怎么啦?读书能够改变命运,劳动能够创作未来,这是书上说的,你就在家里好好供三平读书吧,将来考上个学校,也能到城里去工作,你就一个接班的指标,现在被我占了,这对于她来说,是不公平的。”我将最近琢磨的事,一股脑地说了出来。
“没想到啊?你小子进城这几天,长劲不少,不光能说大道理了,还是一套套的。你崔叔就是脑子活,特别能说的人,你小子将来啊,能有他一半就好喽。”爹莫名地亢奋起来,又挑起说了无数遍的话题,“说实话啊,你能出了保全班当上电工,咱可真地要好好感谢你崔叔呢。”
原本说得好好的,一听到爹提起崔老扒,我心里顿时感到厌恶,特别是他一口一个“崔叔”,更让我恼怒不已。我气得闭上嘴,望着西边淡去的晚霞,不再理爹了。
“你崔叔这个人啊,真是讲究,对我们有大恩,”爹没有注意到我情绪的变化,依旧顺着自己的思路,还在继续往下捋,“噢,对了,殷红还住招待所吧?”。
这几天,人累得个七死八活,事情都好像淡忘了,此时静下来,被爹这么一提,那股愤懑的情绪又翻腾了出来,我紧闭着嘴唇,一声不吭。
爹磕灭了手中的烟袋锅,侧过脸来瞅着我,无奈何地叹了口气:“你小子真是翅膀硬了,爹娘的话都听不进了,俺们还不都是为了你好?平时看你小子长个大憨个子,其实是个‘闷声坏’,自己的儿子,俺还不了解你呀……”
“俺坏什么了?殷红住不住在那儿,跟俺有什么关系?那是厂办和崔……,他们安排的,我能不让人住吗?”
我原本不愿搭腔,但是被爹一激,差点把“崔老扒”说了出来。爹惊诧地望着我,憋哧了半天,才忧心忡忡地说道:“你小子可别犯倔,千万别不要捅出什么漏子来,不是自己的事就别管,遇事多听你崔叔的,这样才能不吃亏。”
我的心情被彻底搅坏了,不由地噌得坐了起来,不耐烦地翻身下了床:“你崔叔,你崔叔,他是谁的崔叔?厂里几千号人,我一个小学徒,上哪儿去天天听他的话,这不是瞎扯吗?”
“你……”爹被我这一戗,竟一时找不出词来了,见我趿拉着鞋往门口走,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小子这要去哪?”
“去上茅房。”暮色中,我怨怼地回了一句。
“你小子就是不爱听,俺也得给你说,你可别被一个女人弄昏了头,听到了吗?”爹扯起了嗓门,在我背后干吼着。
初升的月牙还清淡无光,我“咣当”一声拉上了院门,把爹的唠叨彻底隔绝在了高高院墙里。村头的打麦场上,依然灯火通明,机声隆隆,那是抓阄排在最后的几家人,还在挑灯夜战。
我本来想去二狗蛋家,可是一转念止住了步子,这小子收种完了,想必又去了山后鲁南,找未过门的媳妇睡觉去了,一股说不出的嫉妒之火,从心里忽地窜了出来,我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殷红。
我犹豫了片刻,踱步往村外走去。因为久不回家,所有都生疏了,邻居门前的那只黑狗看见我过来,朝前猛扑了两步,色厉内荏地“汪汪”叫了两声,立刻引来了村里村外一片犬吠,我的心更加烦躁不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