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的第一场雪过后,纱厂里的情况更加糟糕,当月10日,我们心情忐忑地等了一天,也没有发工资的消息。大伙来到二楼车间办公室,将跟屁虫团团围了起来,跟屁虫苦着一把脸,沙哑着嗓子一遍遍解释着,厂里资金周转困难,工资延迟发放。
在随后的几天里,大家翘首期盼着自己的辛苦钱,可是依旧杳无消息。厂里人心浮动,充斥着对南蛮子一伙的疑虑和不满,张胖子鼓动大家去厂部直接找南蛮子老侯,一撮毛小李不屑地撇了下嘴说道,老侯去南方有一个多月了,根本不在厂里。
我脑子里整天都是小壮的事情,他需要大把地吃药,需要增加营养,需要尽快做手术,可是如今连工资都发不上了,这么一大笔钱从哪里来呢?我心里苦闷的几乎发狂,在苦思冥想了几天之后,偷偷下了决心,准备硬着头皮回家一趟。
这天,红姐上班一离开家门,我就把穿得严严实实的小壮,交给了房东老两口,麻烦他们帮忙照看一下。我推说自己老家有点急事,需要立马回去一趟,请他们等红姐下班后,告诉她一声,我今晚可能回不来了。
想了大半夜的心思,头昏脑涨地推着自行车出了村,登上无遮无拦的运河大堰,呼啸的寒风迎面吹来,人才算是清醒了过来。我骑的还是小蔡师兄的“大永久”,这是我昨天中午去小蔡师兄家,向老蔡师傅借的。下班后骑回西张庄,放到了搁杂物的西偏房里,没有让随后下班回来的红姐知道。
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逶迤的河水失去了平日的欢快,变得迟滞艰涩起来。在这样的鬼天气里,河滩里的飞鸟走兽都没了影踪,路上的行人也变得稀稀拉拉,我一边使劲蹬着车子,一边继续琢磨着怎么跟家里开口,娘应该没什么问题,主要是爹听了我的原因,会不会当场就急了眼,跟我拼起老命来。
因为一路顶着西北风,百十里的路途,中间不得不歇了好几歇,一直折腾到了傍晚时分,我才精疲力竭地赶到了下吴洼。
冬至刚过不久,天早早地就黑了,我下了大堰进了村,四周静悄悄的没了人影。我带着一身寒气推开院门时,娘听到了声响,从墙西边的锅屋(淮北农村对厨房的称呼)里探出头来。
“大平?”借着门里的光亮,娘看清是我,不由地吃了一惊。
“爹呢?在家吗?”我望着又惊又喜的娘,有点忐忑地问道。
娘没来及回话,就赶紧把我拽进了堂屋,使劲拍打着我身上的浮土,上下左右地仔细端详了半晌。
“你这是咋的啦?快一年不回家啦?俺想着去看你,可是你爹就是不带俺。你们爷俩真是一对冤家。”娘把我按到桌边坐下,才缓过了神来告诉我,“你爹出外干活去了,还没回来呢。”
“干活,干啥活?”我一脸不解地问道。
“今年咱村新上任的杲书记,让他弟弟包了村北头那个旧窑厂,你爹在那和泥、倒砖坯,已经干了好几个月了,他就想多攒点钱,好给你盖房娶媳妇。”
娘的表白出乎我的意料,把我刚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地堵了回去,我心里不是滋味,呆呆地坐着,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小妹妹叫了我一声,悄悄放下饭碗,翻起我随身带来的电工包,见里面空空的连块糖也没有,小嘴立刻噘得老高。
我冲着妹妹歉疚地笑了笑,娘不满地瞪了小妹一眼,责备了两三句,就给我盛来了一碗玉米粥,一边嘱咐我先慢点喝,一边随手掏了小半碗新酿的盐豆,拿起三个鸡蛋,又转身回锅屋里去了。
我喝着热乎乎的玉米粥,啃着香喷喷的小麦煎饼,望着一脸不高兴的小妹妹,随口问道:“你什么时候放寒假,最近考试没?考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小妹妹继续喝着稀粥,头也不抬地回答道。
“上回不是给你说了吗,要好好学习。”我皱起了眉头。
“没忘,但是我不想去城了啦。”小妹妹微微抬起头,乜斜了我一眼。
“为什么?城里不好玩吗?”我不满地追问道。
“不好玩,还是咱们这里自在。”小妹妹并没有在乎我的态度,满不在乎地回了一句。
“难道你就想一辈子待在乡下,将来嫁给二狗蛋这样的男人,给他生一堆孩子,像娘一样操劳一辈子。”我恼怒地把筷子往桌上一摔,瞪着眼睛望着她。
小妹妹见我发了火,就伏在桌子上不吭声了。娘端着一碟香喷喷的盐豆炒鸡蛋回来,看见我们兄妹在斗气,赶紧嚷了妹妹两句。妹妹气鼓鼓地放下碗筷,一转身出去了。
我心里不痛快,也没了胃口,就在这个时候,屋外的院门“吱呀”一响,院子里传来了一阵沉重的脚步声,爹带着一身冻硬了的泥浆,扛了个平头铁锨,推门进了屋。
爹瞧见我一楞神,我立即收拾起不悦的心情,讨好地搁下饭碗,站起来跟他打了声招呼。爹冷冷地瞟了我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
爹出门在水台边用冷水洗了脸和手,回屋换了一件干净的旧棉衣,就一声不吭地坐在了我对面。娘赶紧给他盛了一碗玉米糊糊,递上了一张煎饼。我把刚炒的盐豆鸡蛋,朝他脸前推了推,爹像没有看见一样,没动一筷子。
爹吃完了饭,掏出旱烟袋点着了,我也放下了饭碗,默默地在心里盘算着该怎么说。趁着娘在收拾碗筷时,我鼓足了勇气开了口:“爹,我想从家里拿点钱使。”
“干嘛用?”爹平时眯缝的眼睛一下睁开了,有点突兀地望着我。
“有点急事。”我一脸歉疚地说道。
“急事?是水上岸了,还是火上墙了?”爹的目光中充满了警觉。
“比这还急,救人命呢……”我心里不安地扑腾着,嘴上却努力让话说得平稳些,在路上我就想好了,无论如何都不能生气,要耐下心来跟他们磨蹭。
“谁的命?你不是好好的吗。”爹疑惑地瞪着我。
“不是我,是一个孩子。”我还是有点急了,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两分。
“孩子?谁的孩子?”爹的脸色一下子变了,额头的皱纹都绷开了,“你小子犯什么混事了?”
“你别乱想,我能犯什么事?是小壮,红姐的孩子,得了先天性心脏病,不及时看,会丧命的。”
我原本想好了一套话,被爹这一逼问全乱了套,只能赶紧把话挑明,实话实说,不再绕弯子了。
“殷红?你……你们还在一起?”爹的脸颊涨得通红,脖子上绽起了两根青筋,混沌的双眼透着说不出的恼怒,“老崔的话你真当耳旁风啦?”
“这跟崔老扒有什么关系?这是救人命的!你说,给不给吧?!”我一路上的精心盘算,全都枉费了心机,看到爹的这副神态,终于按捺不住,脸红耳赤地争辩了起来。
爹“啪”地把手中的烟袋扣在了桌面上,气急败坏地指着我大声地嚷道,“你个小兔崽子,真是个败家子!现在厂里工资都发不出了,俺哪有钱?!”
爹噌地站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跨进了他和娘住的左厢房,“砰”地一声带上了门,把我和娘晾在了堂屋里。
我原本做好了艰难谈判的准备,可是现在还没有开始,就一下给怼了回来,有点恼羞成怒地怒吼了起来:“你真是老糊涂了,就知道钱!钱!钱!要钱不要命啦?”
娘望着我气急败坏的样子,一时束手无策,过了半晌,才喃喃地叹息道,“这个老东西,有话就不能好好说,你也是的,我这辈子咋就遇到了你们这爷俩了,一对的犟种……”
我不顾娘的劝阻,怒气冲冲地站起来,出门推起院子里的自行车,娘以为我犯了脾气要连夜骑回县城,赶紧心急火燎地追了出来:“你这么晚了,要去哪呀?”
“我上二狗蛋家住……”我不耐烦地应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