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卧龙湖踏春的那天,我们回来的很晚,第二天早晨骑车上班,感到腿脚有些酸痛,心想着自己这两年锻炼少了,体质已经不如以前了。
吃完午饭,我回到保全班,捧起一本复习资料看起来。复习资料是于老师借给我的,她说这上面的例题都很典型,让我抓紧一题一题做下去。工会补习班已经开课两星期了,这学期来的人数少了一大半,我的同桌红脸小齐也不来了,听说他拿到了高中文凭,已经被单位提拔成了副股长。班上又来了一批新人,都是去年高考的落榜生,他们有的是自愿的,有的是家长逼着来的,期盼着今年再战,最终能考取个学校,未来有个好出路。
下午没什么活干,车间通知打扫卫生,我正在看书的时候,张胖子哼着小曲进来了,自打他去市里上访回来,感觉自己像立了什么大功,一连几天都有酒场,把大伙凑的盘缠钱喝了个精光。
“吴平,工作组叫你去谈话。”张胖子看见我,破了嗓子喊起来:
“找我谈什么话,我又没去上访。”我眼睛没离书本,懒洋洋地回了一句。
“俺刚才去厂部打探消息,碰到了赵局长,他让俺通知你过去的。”张胖子抹了把胖脸上虫子般汗水,端起大茶缸,咕嘟咕嘟牛饮了几口。
“你小子又喝多了,瞎胡扯吧,工作组找小吴干什么?”老黄师傅在一旁撇着嘴揶揄到。
“俺怎么是瞎胡扯?”张胖子拤着腰,不满地剜着老黄师傅,“要不是俺们几个去市里上访,纱厂早就让外人给弄去了,大伙还能安安稳稳地坐在这里吗?”
“你们去找了又能怎样,纱厂真就不承包了?”老黄师傅垂下眼帘,随口嘟哝了一句,没有像往常一样跟张胖子抬杠。
“怎么没有用?听说市里马上就要派调查组来了。”张胖子见老黄师傅不吭声了,又转过头来催促我,“吴平,你小子听到了吗?赵局长忙着呢。”
“他忙关我啥事!”我怼了张胖子一句,站起身来收拾东西,“老子还忙呢。”
“你小子真是个犟种,不识抬举!就因为你跟鲁豫的关系,人家赵局长才高看你一眼。”张胖子冲着我的背影,无奈地发着狠。
天空蔚蓝,白云朵朵,午后的阳光嗮在背上,有了热突突的感觉。我缓步出了厂门,因为晚上要上课,就想找个安静的地方读会书。我出来时没有给许班长请假,自打厂里生产不景气,工资没了着落,班组长说话就没了权威,迟到早退成了家常便饭。
当天晚上,我从补习班回到西张庄,已经快到夜里十一点了,进屋的时候看到红姐还没睡,捧腮凝睇在想心事,我进院弄出的响声,竟然没能惊动她。
“你回来啦。”看见我进屋,红姐才回过神来,“今天怎么这么晚?饿坏了吧,我这就去给你端饭。”
“下了课,又去找于老师问了几个问题,以后我回来晚,你就别等我了。”望着红姐局促的神情,我有点内疚,“红姐,你在想啥呢?”
“没想什么,就是有点犯困,发了会呆。”红姐眼神有些恍惚,一缕乱发滑落到了如玉的额头上,“你知道吗?下午市里调查组来了。”
“他们……还真来了?”我有点惊讶,想到了下午张胖子的话。
红姐转过了身去,解开盘在脑后的发髻,乌云般的长发披垂下来:“你师傅……也来了……”
“我师傅?他……也来了……”我心里一动,不安地凝视着红姐。
红姐垂下了长长的睫毛,落落寡欢地说道:“你赶紧吃饭吧,厂里通知明天不能迟到,说是要给检查组一个好印象。”
“都这样了,还要他妈的有什么好印象。”我咬着牙骂了一句。
第二天一大早,红姐就起来了,忙着为我做早饭,她今天上大夜班。因为工作组最近通过关系,又从周围地区拦了点活,任务还比较急,所以早中晚三班又运转起来。我知道红姐昨晚睡得不踏实,劝她多睡一会,可是她说已经睡不着了。
调查组的到来,像春风吹醒了荒原的野火,让人们的希望又复燃起来。整整一天,无论走到什么地方,都会被各种猜测、议论、打探淹没。调查组雷厉风行,开始找人去谈话了,张胖子他们几个上访的人被招去了,车间干部和班组长也去了。每一个被谈话的人回来,都会被大伙团团围住,急切地打探着谈话的内容,像福尔摩斯探案一样,揣摩着调查组的神情语气,不愿意放过任何一丝细节。看着一张张惶恐的脸庞,我的心中充满了无力的苍凉。
快下班的时候,车间主任跟屁虫走进了保全班,在他的身后是吸鼻子的许班长。跟屁虫在打牌的人群后面看见了我,堆着一脸笑容走了过来:“吴平,调查组让你去一趟。”
“找我干嘛?我不去。”我头埋在书本里,没好气地说道。
跟屁虫躬下腰来,在我耳边小声地说道:“是你师傅鲁豫,鲁主任想见见你。”
“吴平,别耍小孩子脾气。”许班长赶紧趴在我另一只耳朵边,劝慰到,“你和鲁主任关系特别,帮俺们说上几句话,就说俺们坚决拥护工作组的决定,希望纱厂能尽快承包经营。”
“你……你说什么?”我惊诧地仰起脸来,疑惑地瞪着许班长,“大伙不是不愿意承包吗?”
“嘘……小声点”许班长压低了嗓音,面带鄙夷地瞥了眼正把牌甩得哗哗响的张胖子,“你别听张胖子招摇撞骗,跟着他们胡闹,纱厂承包是上级定下来的方针,怎么可能就让人随随便便搅黄了。”
“就是,这个承包是大势所趋,纱厂只要承包了,就有活路了。”跟屁臭的嘴巴几乎要咬到了我耳朵边。
不待我再提疑问,两人就把我拽了起来,推搡着朝门外走去。一圈打牌的人还在大呼小叫,谁也没有注意到我们三人。
从厂部小楼出来,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分,暗红色的晚霞洒在天的尽头。我骑着自行车出了厂门,头脑还想着刚才与鲁豫的对话。他明显地胖了,小肚子微微凸起,原本棱角分明的面孔圆润起来,泛起一层淡淡的油光。坐在他面前,我有些局促,他努力放缓语调,让彼此的谈话轻松一些。他问我为什么没有去找赵武,我说自己曾为了小蔡师兄,与赵武打过架。他沉吟片刻才说,当初不该教我“鲁氏小擒拿”,我说要是你不教我这个,我可能混的不如现在。他说我教你拳脚,是让你自卫防身,不是去和赵武打架的,人家现在是赵局长,管着你和纱厂的事。我说赵武就是当了县长,也不会比城北二虎好到哪去,尽管他们的爹娘老子、家庭地位都不同。师傅的眉头皱了起来,问我以后有什么打算,我说最想能够继续读书。
他故作朋友间调侃一样,忽然问道:“听说,你和殷红在一起了?真是挺有意思的,你是知道我们曾经关系的。”
“她与你没关系了。”我感到喉头有些发梗,将目光飘向了窗外,“你离开了纱厂,去市里当了干部,她男人离开她,上了前线。”
鲁豫圆润的脸腾地红了,过了好一会才缓过来:“你成熟了,有思想了,不是当初那个从乡下来接班,动不动就抹眼泪的小学徒了。”
我内心也有些潮湿,用手揉了揉眼睛:“是你教会了我读书。”
“好自为之吧。”鲁豫怅然若失地伸过了手来,我们像男人一样地握了握手。
晚霞中的田野,笼罩着金色的寂静,天边洁白的云朵,也变得火带一般鲜红。几头水牛被人赶着从远方走来,它们在运河滩吃了一天的嫩叶,积蓄着精力,准备即将忙碌的春耕。
我其实看得出来,鲁豫还是念及以前的感情,想要帮我一把的,只是我把他的这个念头给掐断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只是感到有种释怀的舒爽。
踏着暮色,进了村子,我推开院门,看到自己住的东厢房没有亮灯,一时有点诧异:红姐这么早就走了?听到院门响动,正在堂屋里和面的老太太走了出来。
“哎呦,吴平,你可回来了,小壮妈有点急事,中午就回老家了。”大娘搓着手上粘着的面,有些急迫地说道。
“她回老家了,为什么?”我心里咯噔一声,涌起了一股阴云,“是不是小壮有什么事?”
“小壮没啥事,说是一切都挺好,是她大哥来找她的,说是家里有点事情。”大娘看到我张惶的神情,忙着解释到。
我听说小壮没事,心才放了下来,以为是大娘说错了,就笑着纠正道:“大娘,红姐是家里的老大,有个一弟弟一个妹妹,没有哥哥。”
大娘听了我的话一愣,若有所思地想了下:“那男的看着比她大,长得显老也挺丑,小壮妈告诉俺是她哥哥,如果她不说,我还真看不出来两人是一奶同胞的兄妹呢。”
老太太拉我一起吃晚饭,让我陪着老木匠喝了几杯,一大碗油渣白菜面吃得我满嘴油香,一头大汗。我昏沉沉地躺在床上,望着窗外一弯新月,心里七上八下地翻腾着,红姐为什么不辞而别,家里到底出了啥事?我的思绪悬浮起来,久久难以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