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武后却依旧坐在案前抄经。自雍王李晟死后,她已一连数日如此。白日中言笑晏晏,夜里亦是神色如常,只是就寝的时候总在三更以后,有时甚而一夜不眠。
而这样的不眠不休,却只是为了赶在日子前亲手抄完一部道经。
婉儿静静地看着武后不假思索地挥毫舞墨,饱蘸墨汁的笔尖在白麻纸上认认真真地勾画出一个又一个飞白写就的字迹,她在武后身边侍候已有两年余了,从未见过武后对抄经这件事这样认真过。
若她当初对那位早逝的废太子有一丝一毫的顾惜,就不该一步一步将他逼至如此境地。真的逼死了自己的长子,再回头来替他抄经祈福,还一字一句抄得这样认真,叫外人看起来,便多少显得有些可笑。
然而仔细想想,正因她是武后,所以才会如此行事。这些在常人看来不可理喻的事,由武后做出来,却是如此的顺理成章、理所当然。
婉儿又想起收到李晟死讯时武后的神情。那一刻她神色淡然,唯有右手握成拳,在左手掌心中捶了一下,她冷静地吩咐婉儿预备丧服,自己却独自坐在案前,开始抄她早已备好的《一切道经》。
与如今天下的大半妇人一样,武后崇佛更胜于崇道,然而她的长子李晟却笃信道门。李晟生前,母子两人常为了此事争执争吵。皇家的祈福事多是佛道并举,武后却故意要在许多事项上只设佛事,不设道事。现在李晟四郎,武后也终于在为儿子祈祷冥福时兼顾了他的意思,佛道并举。自己所亲手抄写,亦非佛经,而是儿子生前常常诵读的一部经书,连誊抄的版本,也是李晟离京前赶着时日手抄进献的那份。
去岁内侍将那本道经送进来时,武后曾极为不屑地将经书扔在地上,叫人烧掉。然而片刻之后,她便又翻悔前言,将这本经书妥善收藏,保管至今——现在想来,大约那时她便已下定杀子的决心,所以才改口留下这份经书,以为日后的纪念。
这人狠毒起来固然是远超婉儿的识见,然而狠毒之后,却也并非全无温情。
这位武太后,说到底也只是一个人,一个女人,不是什么魔头鬼怪,更不是什么神仙圣明。
婉儿无端地便想起自己做过无数次的梦,那些梦里武后或温情或狰狞,附身于形形□□的人物,然而欲望却都出奇的一致,宛如她身边许许多多的“人”。
梦里是这样,不在梦里又是怎样呢?
这位作为“人”的武后,既然有着常人的感情,是不是也会有常人的欲望?先帝近几年间体弱多病,一定是无法与她行那阴阳和合、交汇融好之事,今年又连着遭逢丧事和废立大事,她必然也是心思理会这些琐事的,如今诸事初定,她对这些事又会有怎样的心思?会不会也如自己一般…心神不宁?
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婉儿轻轻走过去,看见团儿立在外面,满面上都是掩盖不住的矜骄之色:“团儿请见。”
婉儿微微蹙了眉:“已过三更了。”团儿清晨就出了宫,偏要游荡到宫门、城门都关了,才用太后手令叫开重门,又赶在此时请见,用意为何,昭然若揭。
团儿斜了婉儿一眼,没有理会她的质疑,只是扬声又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团儿请见。”
婉儿垂了眼道:“少待。”转身走近武后:“陛下,韦团儿…”
“听见了。”武后恰写好一纸,将笔搁在一侧,麻纸则交在婉儿手中:“你退下,叫她进来。”
婉儿的右手不自觉地在左手上一掐,躬身道:“是。”复又回到门口,传达武后之意,自己退出去,在门外悄然立定。
团儿在里面待了足有两刻,才志得意满地退出来,到门口时停住,睨视婉儿:“娘子让你侍奉更衣。”声音压得低,调子却拉得高,有些像平时高延福亲为武后辇驾长呼清道时所发出的那种介于男女之间、耀武扬威又带着一股天生奴婢气性的呼喝。说完也不等婉儿回应,衣袖一摆,高步跨出门槛,趾高气昂地下了阶,乘上一顶双人抬的肩舆——婉儿知道团儿近来仗势跋扈,却不知她跋扈至此,深深凝望一眼,低头转入殿中,见武后已起身站立,见婉儿进来,笑问道:“叫你进来,怎么耽搁至此?又与团儿合气了?”
婉儿知道自己与团儿之事已人尽皆知,镇定地走到武后身后,一面替她除去外袍,一面道:“妾见团娘子在阶下乘舆,似大不合礼制,所以多看了一眼。”
武后淡淡道:“夜深天黑,出入不便,所以赐她乘舆,不是常礼,只要不叫南衙那些人看见,便无妨碍。”
婉儿道:“若如此,是不是明旨宣达宫中各处,免得有那不晓事的误以为团娘子逾制,若半道将人扣住,或是惹来御史谏议,倒是麻烦。”
武后笑眼看她:“你倒是不徇私。”
婉儿躬身道:“妾是陛下之人,与团娘子不和,是为陛下计,非为己身计,请明旨宣达,亦是为陛下计,非是一己一身之恩怨。”
武后挑眉道:“若果如你所说,朕倒是该好好重用你咯?”
婉儿将夹衫脱下收好,方道:“天下至重,莫如陛下,陛下所重,莫如贴身,如今妾得朝夕近身服侍陛下,可见陛下之信重,陛下肯将此重任托付妾身,则是已知妾之忠心,如此试探,恐伤圣明。”
武后凝视着她,婉儿知道自己今日有些逾越了,可她竟出奇的没有害怕。如今她已非刚到紫宸殿时的上官宫人,她在武后跟前服侍了两年余,见过这位武后高兴时大笑、生气时大怒,知道她的许多脾气秉性,亦知道她的许多阴私底事,她知道武后固然喜欢别人温柔贞顺,却也讨厌身边人的平凡庸碌,她知道适时露出自己的爪牙,未必便会让武后厌恶,说不定会反令她对自己更有兴致,她知道武后对于身边人所犯琐事的处罚其实并不严重,她还知道正值新帝初立、太后临朝,武后必然要大量任用私人以抗衡宰相,而寒士和宫中内人都是极好的选择。
最重要的是,她知道自己不想再这样等待下去。那些噩梦持续不断地困扰着她,令她日夜难安。她极其想知道,自己在武后心里到底有多少分量,有没有比衣紫衣、宫中乘舆、掌内外密告的韦团儿更重要一些?除了免去自己掖庭劳役之外,武后又还能给她些什么?倘若这样小心谨慎地侍奉,换来的只是一辈子苟且,那么婉儿这般尽心竭力地尽心侍奉自己的仇人,又是为了什么?
婉儿紧抿双唇,看似恭敬,实则倔强地回望武后。了不起是杖责,紫宸殿中又不是没人被打过,行刑的都极知分寸,如她这样身份,挨上四五十杖也不会伤筋动骨。至多不要做这个才人,如此倒也遂了母亲的意。若是武后反倒因此而更欣赏自己,那便更好了。时局多变,正是出头的时候,若她能籍此扶摇直上,光大上官氏之名,对祖、父和母亲,总也是有一番交代。
婉儿迫着自己不去想报仇的事。她知道心怀怨怼与偶然抱怨是全然不同的两件事。后者至多令武后不悦,前者却是性命攸关——不但攸关她的性命,还关系着母亲的性命。婉儿知道自己如今力量尚浅,绝无报仇之力。日后就算她有了报仇之力,第一要做的,也不是报仇,而是…为祖、父平反。婉儿隐约地觉得,她其实并不如自己以为那般想要报仇,毕竟她还年轻,还有许多比报仇更好的事在等着她,虽然她还不清楚这些更好的事到底是什么,如今她还不及二十,未来的一切都还模糊懵懂,有着无穷的可能。而这些可能都要依附着武后存在。
婉儿看着堆在一旁的赭黄衣衫,那是天子的袍服,武后却堂而皇之地穿在了身上。二十余年前,边地出了一个陈硕真,以女子之身而号为皇帝,领兵作乱。这乱兵固然很快便被朝廷剿灭,关于女皇帝的传奇却一直在民间流传。最近武后又将二十年前的卷轴调出来看,关于陈硕真的部分看得尤其仔细。婉儿不信武后此举纯然出自无心。
婉儿觉得自己的思绪很乱。乱得不同寻常。一定是因为最近几个月都没睡好的缘故。她定定地看着武后,心跳越来越迅疾,身上亦慢慢沁出了汗水。
看来是远不及团儿,她有些沮丧地想,不明白自己为何会生出这样强烈的沮丧。她扯了扯衣袖,身上蜀衫是母亲趁夜亲手缝制,若要受杖,一定要记得脱去,免得损毁——当众脱衣不雅,不如临去前将衣裳脱在偏殿中。
武后终于在婉儿惴惴不安的回望中开了口,声音轻柔,面带笑意:“朕用你,不过你还有几分可用之处,不是因你忠心。若单以忠心用人,朕一开始便不会用你。”右手微抬,打断婉儿即将出口的话:“不过,你既口口声声说对朕忠心,朕便给你一个机会。”她面上笑意变大,神情面貌,却反而带了几分梦中所见狰狞:“世家之子,最重礼法清名,你祖父当年本已位居宰相,备受圣宠,却为了那虚无缥缈的礼法名声而撺掇先帝废后,如今你要向朕表忠心,莫不如亲自毁了这礼法清名,你若做得到这点,从此之后,朕便信你的忠心,做不到也不打紧,朕依旧重用于你,只不过这忠心不忠心的话,以后就不要说了,你不过是个贪生怕死、趋炎附势的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