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恒一听,感觉心脏一阵收缩,脸色沉重了起来,缓了半响,才开口问道:“你说她害怕雨伞?”
字里行间透着一股小心翼翼与悲凉。
程武垂眼,长睫在他的眼眸下拉出细细的阴影,他回忆着那天的情形:“害怕,甚至还有焦虑。”
还有感觉到无底洞一般的凄怆。
这句话,程武忍住了没说。
他顿了顿,继续道:“前几天下雨,我给她打伞,她的反应不太正常…………爷爷,她……哭了。”
江恒伸手拿了杯热水,想喝却又不想喝的样子,一口又一口的叹气,平日里还算硬朗挺拔的脊背,此刻一点一点的低了下来。
最后,眼里居然含了泪:“这丫头,原来,这么多年来都瞒着我这老头子。”
“爷爷,这是怎么回事?”程武问。
“丫头他爸爸走得早,从小就两母女相依为命,她妈妈为了撑起这个家,每天整个身心几乎都得扑在了工作上。我们住在c城的时候,雨季一来,隔三差五就下个不停。那个时候她还很小,刚上一年级,还不生性懂事,也不理解。见平时班上的小朋友都有家长来接,她终于忍不住闹了性子,哭着闹着都要她妈妈来接。她妈妈向来疼爱她,哪怕不方便,平日里对她的小性子也自然宠着。可偏偏哪一天,她妈妈正发着高烧。”
江恒说到这里手里的水杯微微颤抖,有点握不住了,他重新放在了桌子上,两手回握着自己,继续道:“那天,在接她的路上,出事了。等我赶过去的时候,丫头在围观的一群人里,缩在她妈妈的身边,嘴里一直说着:我妈妈来接我放学了,我妈妈来接我放学了…………”
江恒想起那一天,心里痛得几乎连喘气都觉得困难。
他的儿子离开他了,他的儿媳妇也离开她了,他的宝贝孙女在那一天,瘫坐在血泊中,手里撑着一把伞,给她睡在一旁的妈妈挡雨,脸色白如薄纸,眼里源源不断的流着眼泪,嘴里确实木讷的说着,重复着,我妈妈来接我放学了。
整个人毫无生气,连往日里晶亮的杏眼都是死的,就像小时候他看木偶戏里面的木偶,没有灵魂,只是一块雕刻过的木头罢了。
他冲过去,抱住她,摇晃她,第一次拍打她,对她大叫大喊,像个撒野的疯子。
终于,感谢老天,她所幸回过神来,却像是碰见了瘟神一般甩掉手中的雨伞,浑身颤抖:“爷爷,你快让妈妈起来,我叫不醒她…………”
江恒咬着唇,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
他一个大男人,活了大半辈子,大风大雨经历的多了,可这事,他心里不管过了多少年,都堵的慌。
“后来,听路人说,她是亲眼看着自己的母亲被撞飞的。”江恒说着,闭了眼,眼角有泪光,他别过脸,伸手抹了抹。
程武听着,感觉心里发凉,凉意将他整个人都浸得透彻,张了张口,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江恒继续说着,却说的越来越缓慢,就像在走一条曲折的时光隧道,一脚一步都不容易:“从那以后,她就很抵触雨伞,每每下雨天就噩梦不断,甚至有时候还会回到那天的模样,我带她看了很多医生,却没什么进展,后来,她11岁的时候,接受了催眠,情况才有了好转。可她也因此忘记了很多事情,她对于母亲去世前的事情都记得不太清楚了,医生说,这是她的自我保护机制之类形成的,我没读过什么书,不太懂,可只要我孙女能好,记不记得我都无所谓。”
江恒说到这里,捂着自己的心脏重重的喘了一口气,语气更加苍凉:“我没想到,没想到她一直跟我说自己好了,确是骗我的……我居然一直……没发现,她原来还……痛苦着………一直这么痛苦………”
江恒说着,突然捂着胸口,大口大口的喘气,五官都扭曲起来。
“爷爷……”程武骇然,要看江恒痛苦得要冲椅子上掉下来,手快的抱住他,想按呼叫铃,却发现距离太远。
他扭头看见江柔儿回到门口,在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大声喝道:“叫医生!”
江柔儿一震,见江恒痛倒在程武怀里,整个人的神经都提到了极点,她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江恒不能有事。
她冲进房间,疯狂的按了一阵呼叫铃后,过去同程武抱着江恒:“爷爷,你不能有事!爷爷……”
她喊的声音都嘶哑了,眼里又开始有了泪。
好在医生来得迅速,拯救过来了。
她趴在江恒的床边,不肯起来。
如有后怕一般,身体轻轻的颤抖着。
程武心里说不出的滋味,于他而言,他第一次感觉到原来生死离别是这么轻易的一瞬间,又一次真真切切的感受到江柔儿在日常锋芒背后柔弱,柔弱得让他心痛。
他觉得如同吃了黄连一般,很苦,更觉得自己像是一下子溺水了,闷得厉害。
他拍了拍江柔儿的后背,生硬的开口:“小村姑,你别怕。”
江柔儿埋头,语气闷闷:“嗯。”
程武不懂得怎么安慰人,只得一个劲的拍拍她。
半响,江柔儿抬头,一双眸子亮晶晶的,她说:“你再拍,我都快被你拍断气了。”
程武:“…………”
江柔儿看着程武一脸吃瘪的模样,噗嗤的一下,笑了:“程武,帮我个忙,去给我买碗小米粥好不好?一会儿爷爷醒来可以吃,他最喜欢小米粥了。”
程武抓一把头发,应了声:“好,我很快回来。”
走到门口,感觉不自在,回过头,又冲江柔儿补了句:“小村姑,你不准哭。”
“哈?”江柔儿愣了一下。
程武吸了一口气,恢复到往日几分霸道的模样,语气不容抗拒:“总之,不准哭,懂?”
江柔儿不明白他突然闹哪一出,只是被他的突然的霸气侧漏震得一下子没反应给我来,呆呆的点头。
程武走出医院,站在门口深深的吐了一口气,心里烦闷,走到了吸烟区,正打算点一根烟。
意外的碰见林子安,他一脸厌世的靠在吸烟区的白墙上,大口大口的抽着烟。
林子安抽烟的样子,程武见过的次数五个手指头数得过来,因为对于抽烟这件事,他一向比谁都克制。
自己碰烟,是因为不想被那个长年驻守在部队的人看不起,而学着他假装成熟。
林子安碰烟,不过是因为对新事物认知的新鲜感,试过了,他便没有欲望。说起来,他的志向是个医生,而他的恶趣味,更是喜欢在他们抽烟的时候,他偶尔会列出一些抽烟造成的情况,在医学的理论上添油加醋的说出来,恶心他们。
林一安见到程武,意外过后,点了点手上的烟蒂,笑了笑:“你怎么在这里?”
程武站在他旁边,原本想点烟,却摸出了江柔儿给他的薄荷糖,他垂眼盯了半响,拆开外面的糖果纸,将小小的绿色硬糖丢进嘴里,就着一口的薄荷味,反问道:“哪里来的烟?”
“问个妹子要的,人还挺好,人就两根烟,我问她要一根,她送我两根,可惜都抽了,不然给你一根,这女人烟的味道,跟你们平时抽的还不太一样。”林子安漫不经心一般道。
“稀罕。”程武碎了他一声。
“你来医院做什么?”程武说道。
林子安沉默了几秒,道:“我还能因为什么,送李阳那个洁癖狂来做治疗。”
“你不进去陪他?”
“喊的跟杀猪似的,耳膜都快被他喊破了,糟心,出来清净清净。”林子安蹙眉,吸了一口烟,吐出来道。
“嗯。”程武点头,默默的含着嘴里的薄荷糖。
“你还没说,你来这里做什么?”林子安夹着细长的烟,后脑勺顶着墙壁,金丝框下的眼角微勾。
程武一口咬碎了嘴里的薄荷糖,他低着头,发丝黑而软,风将他额前的碎发撩了起来,星眸微垂,鼻梁高挺,薄唇紧紧抿成一条线。
他插在裤兜里的拳头收了收,突然道:“林子安,我现在烦得想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