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历717年三月二十七日,石柱山阻击战结束一天后。
桑梅草原东北部距离极光城十五秦里,后续军团临时营地。
胜利的消息传来,后续军团营地里的气氛却看不出半点兴奋的样子。中下级军官们噤若寒蝉,谁也不想提发生在西部的那场砥定草原战局的壮烈阻击战。
樊东来带着一班随从,兴致勃勃的走上了士兵们在几天前“缴获”的魔族军头领的移动行营。这是后续军团樊东来直属部队自开战以来唯一的收获。
移动行营放在荒野里已经有些日子了,成了北返候鸟的临时落脚点。地上遍布着鸟粪,曾经金碧辉煌的内设,也早已经被乱军抢劫一空。留下来的只剩下一片荒凉和破败的景象,屋顶破出的大洞,仿佛一张咧开的大嘴发出无声的嘲笑。
樊东来望着几乎无法落脚的行营内部,不由得有些生气。“这是要运回长安,请皇帝陛下过目的重要战利品。你们打算让皇帝陛下看什么?看鸟粪吗?”
一班下属噤若寒蝉,这场大战,樊督很不幸的做了看客。长官心头有火,肯定会拿下面人来出气。只是不知道是哪个倒霉家伙会触上霉头,这个只能听天由命,做不了主的。
见下面人没人敢冒头,樊东来阴怒的笑了几声。“一帮没担当的东西。老子还能吃了你们不成?林休,你给我说说,有什么办法让咱们的战利品更加好看一些,最好能压过那个人的风头!”
不幸被点名,林休心中一片灰暗。他朝前踏了一步,欠身道:“樊督,长安献俘一事,咱们还没有战就已经输了一筹。孙院长战功赫赫,手里的家伙事肯定比咱们要多。咱们唯一能拿出手来的……其实不仅仅是这个。”
“你有什么计策?”樊东来语气缓了一缓,淡淡问道。
“桑梅战事,功劳么……就只有那么点儿。”林休依旧躬着身,态度恭顺。“大将军拿大头,他往那里一站,即使西军拿不出任何东西来,都自有一股威势;孙铿院长拿小头,虽然不如大将军纵横捭阖,开边掠土那般风头尽出,但也有两场保卫战,一场阻击战垫底。这蛋糕他们两人分,咱们作为客将,能拿到眼下这么点已经是天幸了。”他话锋一转,眉眼中带着几分不屑之意。“但叙功么,不是比谁的战利品多就是赢家的。名为献俘,实为叙功。樊督有后方督阵之功,后勤保障之功……但这些功劳,是没有什么战利品可以拿到的。唯有将士身上斑斑血迹的征衣,伤痕累累的战士,才是真正的功勋——无名的勋章。”
“我们自从到了这里,能捞到的战斗都少得可怜。”樊东来哂然一笑道:“哪里去找那么多受伤的士兵?林休,你这是在难为我。”
林休微微一笑,“属下有上计和下计,不知樊督想用哪种?”
“上计如何?”樊督最是不耐林休这种老朽的谋士做派,却又不得不听下去。耐着性子选了一种,眉宇间已经有了淡淡的风雷之意。若是林休拿不出什么能让他满意的方案,他不介意把杀威的棒子打在这厮身上让他好好感受一下。
“上计么……”林休卖了个关子,得意的眼神对上樊东来的怒目,顿时醒悟过来,继续躬下身道:“我方什么也无须出,双手空空南下帝都即可。陛下会问樊督如何,到时樊督就可以顺理成章的拿出孙铿排挤客将、打压众卫指挥的证据,搅了他的献俘大戏。就算不能让他吃不了兜着走,也得让他恶心一年半载。是谓无招胜有招。”
“坏了陛下的心情,想必我也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樊东来冷笑了一声,摆了摆手道:“还是以大局为重。这种损人不利己的绝户计,林休你以后还是少想的好。”
林休跟随他日久,知道他已经将自己的话听进心里去了。心中暗喜,也不多话,只是诺诺称是,退了半步等待樊东来决策。
“樊督。我认为林策士此计虽妙,不过却是后手。万一孙铿那厮先出场,咱们的打算就都落空了。”陈行却是踏前一步,急不可耐道:“还应加以补充才是。”
“哦?”樊东来见陈行跳了出来,不免有些惊奇。当下皮笑肉不笑道:“说来听听。”
陈行踩了踩脚下的移动行营,自以为得计。笑眯眯道:“这大空架子还有些用处,不能就这么浪费了。献俘一事,我们还是要参加。这大架子肯定会吸引皇帝陛下和帝都诸位大臣的注意。但看我等什么战功都没有,皇帝陛下肯定会好奇的。樊督您可单独觐见时诉说苦楚,呈贡证据。既维护了大局,又能解心头之恨,何乐不为?”
“那你说说看,我心里有什么恨?”樊东来不怀好意打量着他,阴森森道。
陈行想不通樊东来为何会有此一问,顿时怔住。迟疑了几秒钟才道:“自然是孙铿那厮抢了樊督您的风头,断绝了咱们建功立业的路子……”
“哼!我樊东来岂是争风吃醋的女子?帝国利益为上,有什么风头可抢!”樊东来哼了一声,脸色阴沉下来。“刚刚已经说了,这事不要再提。陈行,你是做老了军官的人,为何将我的话置若罔闻?”
陈行弄不清樊东来何故突然翻脸,一时间张口结舌。双手连摆赔笑道:“樊督误会了,属下只是建言完善林策士的计谋,并没有其他的意思。”
林休在一旁低着头,心中窃笑。樊督为人,一向如此。他说过不许再提,就不能再提。陈行毕竟还是新入职的家伙,尽管看破了樊东来的心事,但却吃了不知就里的亏。两人虽互为同僚,却是没有半点同僚之谊。眼看陈行就要吃个大亏,他才懒得搭理。乐得坐壁上观,等着看陈行的热闹。
王易见陈行要吃亏,心中暗叫不好。急忙跨上一步,张口欲为陈行分说几句。樊东来朝他摆了摆手,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眼神逼视着陈行,和颜悦色道:“我当然知道,你是好意。但好心有时候会做坏事,你说是与不是?”
陈行听樊东来语气转暖,只道自己解释已经见效。也顾不得拿出方帕,狼狈的抬起手用衣袖擦着额头冷汗。“是是是……樊督教训的是。属下知错了。”
“知错就改,善莫大焉。”樊东来再次摆手制止了王易的行动,背着手在陈行面前踱了几步道:“不过么……有错不罚,不是我的作风。这样……你自去军纪处领二十军棍,此事便算揭过。”
“呃……”陈行张口结舌望着樊东来,心中突突地快要跳了出来。
“十军棍是今日的事,还有十军棍你自己明白。”樊东来森然望了林休一眼,眼神中警告之意甚明。林休读懂了他的意思,顿时心神一凛,隔岸观火的好心情尽去,垂手肃立,不敢稍有分神。
王易却是看得分明,樊东来这是在拿陈行这只不开眼的鸡,去吓唬林休那个过于跳脱的猴子,也许还有自己——也是被吓阻的一个。他心中叹了一口气,第三次昂起头来,准备能拉一把是一把。樊东来的私刑不是说着玩的,二十军棍下去,怕是陈行这条老命都不一定能保得住。此人虽为自己不喜,但把他解救出罪军营的大恩却还是要报。恩怨分明,王易心中自有一座天枰。
“樊督,属下斗胆,请开恩。”王易亢声道:“陈军需官虽无大功,但也对樊督您忠心耿耿。他身体不如我等军人,二十军棍下去,怕是人都要废了。您以后还需要有人为你干些脏活累活,陈行可以胜任。留他一条贱命,以待明日十倍效力与您。”
“好大胆!”樊东来阴森森望着王易,齿缝里迸出几个字来。“我给你机会了,但你没把握可怨不得我。”
王易垂首道:“樊督救我于水火之恩,属下永世难报。一次、再次、三次忤逆您的意思,实在有愧于您。但——陈行于我有恩,我也要报。是以,请樊督三思。若能让我代为领罚,也绝无怨言。”
陈行用眼角余光望着王易,心中百感交集。当日他拉拢王易,心中所思并不纯良。但王易却用这种方式回报自己,一时间也是感激不尽。知道二十军棍下去,自己怕是老命不保。王易这时候站出来为自己张目,他嚅喏着嘴唇,竟是不知道该如何张口是好。
“我最喜欢的就是知恩图报的人。”樊东来对王易,也是又爱又恨。迟疑了很久,才摆了摆手道:“罢罢……你既然自讨苦吃,我也没什么好说的。每人十军棍,自去领罚吧。”说罢拂袖而去,再也没看三人一眼。
樊东来一走,林休立刻就活了过来。大喇喇走到王易、陈行这对难兄难弟面前,拱了拱手皮笑肉不笑道:“两位兄弟情深,林某佩服。陈老兄这次应是吃一堑长一智了!以后啊,林某的话可不要乱插嘴喔。”说罢仰天大笑一声,得意的走了。
陈行看了王易一眼,似是回过魂来。半是感激,半是埋怨道:“你这是何苦?”
王易摇摇头,低声道:“我们先去领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