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黄昏,初春的斜阳将铜雀的影子,长长地拖到东边去,门上的金环却也闪闪的发着光。
在女侍的陪伴下,推开这扇门,就看见了岳增。
岳增本来就不是一个很高大的人。
因为岁月的流逝,他曾经壮美的身躯,如今己经腑肿而变形。
他身上只穿了一件随意的袍子,随意地斜躺在残阳之下一张软榻之上,软榻上铺满了织锦和兽皮,使得他整个人看来就像是一堆松散的肥肉。
可是祝枝山并没有觉得失望。
因为,岳增的眼睛里还有野兽猎食般凶狠的光芒,一旦他将身子坐正,神情间,又变出一种说不出的尊严和高傲。
三条雪山狮子犬头大嘴方,鬃毛深长蓬松,己经爬上来了,此刻正蜷伏在他脚下。
二乔此时轻轻的走过去,拜倒在他的足下,低低的叙说着一些有趣的事情。
岳增一双发亮的眼睛,始终只注意在祝枝山身上,道,“贤婿呀,你过来。”
在这铜雀台上,他说出的话本来就不容违反的。祝枝山却没有走过去。
就算你是尊贵的岳丈大人,祝枝山也不会习惯接受命令,他反而停了下来,远远的坐在岳父大人对面的一张椅子上。
铜雀台的光线开始变暗,岳增的眼睛却更亮了,大声道,“贤婿,有什么好消息吗?”
祝枝山故作镇定道,“回岳丈,祝允明不辱使命。”
经过几十年经营,岳姓己经成为江南的巨富之一,虽然现在的生意重心己经从姑苏慢慢迁至金陵,岳增坚定,从长以往,岳氏的子子孙孙世世代代都会为自己拥有这个尊贵的姓氏而骄傲。
岳增大笑道,“好,祝允明果然没有让我失望,看来我们家珊珊并没有找错人。”
祝枝山擦拭眼镜的空隙,铜雀台的所有下人,护卫,包括二乔,三兽,都轻轻地退了下去。
岳增眯眼笑道,“贤婿呀,你该把那宝贝拿出来了吧?”
祝枝山却在远眺,豪宅之外,仍有孤山,山岭落寞,那里有没有倾斜的石径,有没有泼墨般的苔痕?
多少前尘往事,终要被埋葬在苔痕之下,多少春花秋实,终要腐化作尘泥。祝枝山忽然道,“我对您很失望!”
岳增慢慢的说道,“这段时间,鱼婵姬侍候我非常尽心,所以,她参加此次“花魁争艳”,我确实投放了一笔银子。”
祝枝山微微一笑。
岳增凝视着自己手上那枚硕大的翡翠指环,苍老的脸上,忽然绽放出炫目的光茫,道,“老夫如今富可敌国,花在女人身上的这一点点,又算得了什么?”
岳增的声音变得越来越有力,显然在为自己的决策而骄傲,语重心长道,“贤婿呀,你不要太过心焦,老夫名下这所有的财富,迟早要均分给你们这些后辈的。”
做为女婿的祝枝山,对这话的真实性,一直抱有置疑,只是不想破坏岳丈的尊严,所以他只是听没有回复。
岳增道,“那你还有甚么不满意的?”
在生意场上,他风格确定太过凶悍,但是在对待子女家人的方面,的确有他值得受人尊敬的地方。
祝枝山道,“鱼婵姬之美,可以倾国倾城。”
岳增大为得意。
祝枝山道,“唐寅久闻其艳名,曾发誓,要将她立为最后一幅春图的女主角。”
自己眷养的鱼姑娘,能让江南两大才子能够如此青睐,岳增闻声含笑点头。
祝枝山话风一转,道,“因为当年弊案一事,他本来准备与咱们岳家永世不通来往。”
岳增忍不住问道,“所以老夫再去求他的春画,便成了一场死局?”
祝枝山胖脸上的光辉黯淡了,目中也露出了痛切之意,道,“如此美女,您本应该小心收藏,不可以轻易示人的。”
祝枝山忽然握紧双拳,恨恨道,“偏偏在他“金盆洗脚”大典之前,就因为您,提前把鱼婵姬的影像画满了金陵城,所以才引起了唐寅的垂涎,他竟然由这些外墙广告图,而开始了联想创作……”
岳增道,“唐寅最后一幅春图,画的竟真的是鱼姑娘?!”
祝枝山沉吟着,道,“铁无双已经提前出手,在第一时间内,买走了那幅春图。”
岳增小心道,“你一定看见过。”
祝枝山道,“哦,如此风口浪尖,铁无双如同惊弓之鸟,我也是颇费了一番周折,这才查出了他的下落。”
岳增恨声道,“这铁无双阴险狡诈,也不是一个什么好鸟。”
回想到,铁无双当初用卑鄙无耻的手段,阻止自己狙击赵氏船厂,怎不让岳增咬牙切齿。
现在还是二月,山坡上的桃花和杜鹃还没有开放。
远望着苍茫的远山,祝枝山安详宁静的脸上,忽然有了无法形容的光采,就仿佛他当年看见未嫁的岳珊珊时一样,道,“铁无双本来是不愿意转让那幅春图的……”
岳增又开始担心起来,忍不住道,“连你也不卖?”
祝枝山努嘴道,“这黑大汉一旦发了驴,连天王老子都不给面子的。”
岳增紧张道,“那……后来呢?”
祝枝山得意道,“金陵黑白各道,是人,都要给祝某三分面子,我如果是一定要买,他便一定便卖的。”
岳增拍着胸口道,“所以,他最终转让给了贤婿。”
祝枝山点头时,脸上露出莫测高深的笑容。
岳增道,“画鱼姑娘的春图,世间是不是仅此一幅,谁能判断这图是不是唐寅的真迹呢?”他忽然叹了口气,故意板起了脸,道,“贤婿还是把它还给铁无双吧,老夫情愿没听说过此图。”
岳增没有再说什么,他很了解自己岳丈大人的个性。
这几年,以唐寅之名义画出来的伪春图,在市面上实在太多了,而此图的标价已经高达白银一百万两,做为商场上的老狐狸,岳增怎么会不格外的小心。
天空中竟然下起了雨粉,祝枝山叹了口气,决定不再胡乱参预别人的胡闹,继续做一个知足长乐的瞎子。
他陪着岳丈大人吃了一顿丰盛的便饭。
雨早已停了,铜雀台的屋檐下,偶尔响起滴水的声音。
流星划过夜空的时候,晚风新鲜而干净。
既然今天已经回不去了,祝枝山决定,学习岳丈大人,在新鲜的羊奶里泡个热水澡,然后在充满香气的屋子里,睡上一个妥妥的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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