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促的呼吸割裂了腥臭阴沉且闷的空气,黑黢黢的地牢仿佛吸吮进来了一丝鲜活的空气。
一切都仿佛活过来了。
太子陛下在历经多月沉睡,缠绵病榻后,总算恢复了清醒的神智。
袁天师惊喜过甚,扑在床边过去看他。
“太子陛下,您醒了,您总算是醒过来了。”
看着已经脸色从灰败中恢复正常的人,袁天师多日紧张的心绪总算是能松一口气。
扑腾一声坐在床板前的脚踏上,呼哧呼哧地喘了好几口气。
是要将这些日子沉闷和逼窘一一赶走。
随后便哼哼唧唧开始邀功。
“……好在您总算是醒了,刚才情况凶险万分,实在是要吓死个人。”
太子陛下因为生了一段时间的病,脸颊瘦削了许多,原本该是俊朗无匹的脸庞,但比起往日雍容华贵的样子,倒显出几分倾颓。
他声音还带着几分嘶哑低沉,道:“我病了多久?”
袁天师说:“断断续续,已经有两个多月。”
随后又肝肠寸断地说起自己这段时间是如何以身涉险,来这里照顾他。
对于救命恩人,太子陛下感激地道谢几声,随后正色道:“所以你就让我在这里躺了这么久?”
袁天师:“……”
怪我咯!
藏头缩尾,躲在这个地方,一开始是谁的主意?
能找到大夫,还要担保太子身份不被发现。
天知道自己要背负多大的压力前行。
合着在太子眼底还被埋怨了?
即便没有明说,但就是那个意思。
太子身体还很难受,头重脚轻的,捏了捏眉心,想打起几分精神来。
袁天师察觉他要起来,急忙上前将人搀住。
“您现在身体还未痊愈,起来做什么?”
太子陛下笑说:“还有很多事等着我去做,再耽搁一刻,就会多一个人丧命。”
他毅然决然地说着,仿佛没有能够阻碍他前行的方向。
虽然暂时没能够从这个不见天日的地牢出去,但他身上系着的东西太多了。
作为太子,他心系江山社稷,同时,还背负着无数人的托付。
“我好多了。”
袁天师担心他的身体,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动他,无奈只能从旁盯着,扶着他起身时候,指尖探过他蓬勃有力气的脉搏,感慨道:“看来她还是有点本事的。”
“是哪个大夫救治的我?”
“临江王妃。”
太子陛下一顿,绷紧的身子像一根随时都会射出去的弦。
“临江王妃,南姝?”
······
从地牢里出来后,夜色已经很深了。
长街上不见一个人影,便是连鬼魅都不屑于在此处走动。
弗陵打了个哈欠,抻着懒腰正要从地牢出去,不料想却被门外的拦路虎给叫下。
他似乎很是着急,就差捶胸顿足了。
“姑娘,咱不是说好了,半个时辰就出来。”
弗陵顿了一瞬,大抵也知道是自己拖延了时间,道:“是这样说好了,可我迷路了。”
罗鸷斜了一白眼过来:“迷路这样蹩脚的理由您也编得出来。”
“后来我进去里面找您,可您不在,去了哪里?”
弗陵挠了下头,讪讪地笑了下并不为自己行踪不定做解释。
罗鸷见她那一副好像还不知道事情严重性的样子,更是心如死灰,索性将一切危险同她摊牌。
“您是不知道,李大人今天忽然过来了,现在就在门外,他应该是闻到了什么风声,就守株待兔呢。”
“忽然过来了?为什么?”弗陵疑心四起,目光饶有所思地落在罗鸷身上。
这个时候,本该与被褥罗鸷一脸无言以对的样子看她:“谁知道呢,又不是我肚子里的蛔虫,不过你这眼神看我做什么?”
弗陵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这种时候,半夜三更,总不至于是回衙门上班来的。
若说听到了什么风声,如若不是里头那位传出来的便是外头这位散发去的。
好在不管是什么,这两种结局的始作俑者,都会对此事遮遮掩掩。
尤其是害怕私藏太子之事暴露,战战兢兢的李大人。
被邀相谈时候,弗陵大大方方讲了自己的身份。
激动又高兴的李大人很快地也将自己给纳入自家人的范畴之中。
在与弗陵进行了一番推心置腹的谈话后,弗陵顺带将日后再来地牢探视的事情敲定了下来。
太子的病并没有全好。
若只是小病小灾,换做任何一个大夫都能治疗。
只不过,要悄无声息地让一个人生病,便难了许多。
她并不会要他的命,只不过是让对方不要那么快好起来而已,慢慢养伤,反正,他还年轻不是?
李大人甚至高高兴兴地派遣车马要送弗陵回府,可自己给推辞了。
回到花满楼,还得回去告知一个人事情进展。
哪知道这家伙竟然在花满楼里喝上了美酒,享受起来了难得的,没有任何烦心事打扰悠闲时光。
那坛子原先打算贿赂罗鸷的美酒已经大半下了她的肚。
“你倒是会享受。”
弗陵打量着眼前这个醉眼惺忪的眸子,心底越想越不甘心。
她一直以为这人肯定隐藏在某个地方看着自己。
毕竟是那么关心李恪,甚至都可以付出性命的人。
怎么会在明知道自己是去打探太子线索这件事上,毫不关心?
她捋起袖口,指尖掐在她人中上,将人闹醒才彻底松手。
“睡得着吗你?”
她打着酒嗝起来看她:“回来了。”
像妻子等待夜归的丈夫等得发了疯,精神错乱,拽过弗陵的手直嗷嗷叫。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事情进展怎么样?见到袁天师有没有?见到太子有没有?”
弗陵嗤了一声,难以置信地道:“你还真是一点都没跟过去。”
原以为在自己离开之前,她乖巧到懂事的样子不过是作假。
不过今天出乎意料的懂事竟是躲在一旁吃酒享受。
“你不是没肯让我过去?”
弗陵点了点头,确实是自己不让她过去的,毕竟当时口不能言,行事冲动的家伙又能做得了什么呢。
然不知道又想起了什么,摇摇头,眼眸闪过一丝光,诧异之际地看她:“不对,你能说话了?”
“嗯,现在才察觉,你到底是有多无知。”
“……”
李恪亦是一斜眼。
弗陵说:“我还以为......”
当时她发不出声,还以为李恪当时是真下了心思,要将淳于楹这个坏事的嘴巴彻底堵住。
看来不是,红颜知己于他而言,也挺重要的。
弗陵忍不住竟腹诽出了声。
李恪:“......”
她的腹诽声自然也是当着淳于楹的面说的。
以至于对方哼哼唧唧地说道:“你要是敢让我一辈子当哑巴,我做鬼也是不会放过你的。”
喝多了酒,便是连起身都是摇摇晃晃的,扶着桌沿才勉强站稳了。
弗陵看那像是不倒翁一样的女人,忍俊不禁道:“就你现在这个醉醺醺的样子,也好意思不放过我?我就是现在将你卖给这花楼的老鸨,你也反抗不了。”
“你敢?”
似乎是弗陵的话触碰到她的哪根筋,她抖擞抖擞精神,叉着腰横过一眼。
“不敢。”弗陵微微笑道:“看在李恪的份上。”
不倒翁摇摇晃晃撞到自己跟前,眼巴巴地望着她。
“怎么样,事情进展如何?”
在外面说这些事,到底是怕隔墙有耳。
弗陵提她的手臂,要将她拽起来,可这醉酒的人力气竟出乎意料的大。
简直跟蛮牛、犟驴有得一拼。
“起来,回家。”
淳于楹身子乏累,双膝发软,别说站起来了,根本走不动路。
“那不是我家。”她踉跄一跤,跌坐在了地上。
她饱含着哭腔的声音道:“我的家在西北。”
弗陵沉声说:“我的家也在西北。”
淳于楹愁眉不展:“我回不去了。”
弗陵无所谓:“我也回不去了。”
淳于楹气急攻心:“我父母双亡。”
弗陵慢条斯理:“我连我父母的埋骨之地在哪里都不知道。”
淳于楹咬牙切齿:“我背叛故国。”
弗陵一时语噎。
她不正也在走在这条路上。
淳于楹总算是长长地吐出胸口的郁闷。
“呵呵,这点你就比不上我了。”
弗陵无言以对。
李恪无语:“这种事,有什么好分出个所以然的?”
可惜女孩子的思绪奇奇怪怪,当你以为她们俩针尖对麦芒,互看对方的不顺眼,她们却又齐聚一堂,说不出的和谐。
譬如此刻。
弗陵是不愿意跟她计较这些有的没的,只是着急回去。
“你不会走不了吧?”
淳于楹讪讪地笑着:“腿软,酒量太差。”
她倒是有自知之明。
随后她又添了一句:“是太久没对瓶吹的缘故,以前我可是干倒过一营。”
弗陵:“……”
弗陵一个人也扯不动她,拖拽了几次,反倒被这醉酒的人折腾得手脚酸软。
她破罐子破摔,索性不搭理这人。
打算自己独自回王府去,将这人丢在这里。
或许她明日醒来自己回去,又或许自己好心一些,让孟汀过来接她走。
李恪亦是同意。
“咱走吧,若不放心,再遣人来接她走便是。”
临走之前,却忽然担心起一个女孩子,还是女醉鬼在这里出了什么事。
最坏的,若不是清白有损,将这过错推诿到自己头上,那便真的得不偿失。
弗陵叹了口气,看着那瘫软在地上的人,四仰八叉地躺着的家伙,哼哼唧唧地埋怨了许久。
“算了,今晚在这里将就一宿,我也累了。”
李恪紧蹙眉梢:“不可,这里鱼龙混杂,夜里要是有个不长眼的闯进来,你如何应对?”
然他的话并未起到多大作用。
拾了张毯子盖到她身后,也算是自己最后的仁慈。
弗陵确实困极了,也懒得管顾这里究竟是什么环境。
打着哈欠,懒懒散散地沿着美人榻躺了下来,抱着手侧躺着。
李恪又道:“不行。起来,南姝,我们回去,再困也回府上睡。”
“淳于楹又醉着,要是有什么危险你应付不来怎么办?”
他语气有些急。
“不是有你。”
突兀的声音忽然传来,低软绵柔,像睡梦时的低声呓语。
李恪只当自己是平日里过于期待有人能够听到他的声音,发现他的存在。
太过于期待,以至于出现了幻听,幻觉。
他只当自己也是如此。
“有你护着不就好了。”
近乎呢喃的声音传来。
李恪周身骤然紧绷,一张无法松弛自如的弓,岿然不动。
“不要见血,如果没有必要的话,对你不好。”
李恪脸色难掩的震惊,身子轻俯,压低下来,双手撑在美人榻沿,眼眸黑得发亮。
“你听得到我说话?”
李恪得不到任何回应。
她故意的。
她分明就是听到了,又回应他了,现在又不肯承认。
“南姝。”
他近乎咬牙切齿,攥起的拳抵在榻边。
到底是不是,他只想要一个确切的答案。
“你要是想我下去陪你现在就掐死我。”
不知过了多久,淳于楹忽渐渐清醒。
天色已然大亮,她错愕地看着眼前几乎陌生的环境,这才惊觉,自己昨夜竟然是在花满楼过的夜。
她捏着额心,起来后看来看周围,果不其然发现美人榻上还倚着某个身影。
影子的主人显然醒来有一段时间了,手中正摸着一本话本,饶有兴致地看了看,不时地发出几声感慨。
淳于楹额头气得直跳。
她睡美人榻,自己睡地上,被子什么的也不给她盖一张。
这还是人吗?
“咱们昨晚就在这里睡的?”
“嗯。”
“合适吗,你可是王妃?”淳于楹怒火中烧。
弗陵不以为然:“王妃就不能上秦楼楚馆寻乐子?”
“你……”淳于楹挑眉:“你不怕等下光明正大地从这里走出去人被人瞧见?”
弗陵无所谓道:“要是被人发现,又能怎么着?反正前头都有了无禅师这个前车之鉴了。”
淳于楹揉了揉酸酸涨涨的额头,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她:“你倒是想得开。”
“想不开又能怎么着,我年纪轻轻,花容月貌的,丈夫又早早地没了,别人难保不用有色眼镜看我。”
身旁忽然冒出一个脑袋,是淳于楹挤了过来。
“有色眼镜?”
“就是偏见。”
淳于楹眯了眯危险的眸子:“我觉得你这话话里有话,你是不是在说我之前对有偏见的事?”
弗陵缩了缩脖子看她,舔舐着唇角说道:“不是偏见,是妥妥的没事找事。”
话音方落,却见对方手上画本,瞳孔微微一缩,花容失色。
“你这是想光明正大给李恪戴绿帽子。”
脸上的变化,或震惊或愤懑,异彩纷呈,过于精彩。
“你看的这是什么?”
“大惊小怪。”弗陵将画本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这是月娘方才给我,说是拢顾男人心用的。”
“你有什么男人?”淳于楹掐着她的衣服领子,虽没用力,但已经箭在弦上。
弗陵捧腹大笑:“不见得没有吧,我起码长得还行。”
“我要是李恪,我要是李恪现在就休了你这个疯婆娘。”
弗陵无语凝噎,看着掐在自己后衣领子上那只手,忿忿不平地将自己带出花满楼。
同来时一样,用飞檐走壁的方式。
她忍俊不禁地想,到底谁疯?